顽艳

【唐明】识丁(三十六)

 

 

 

龙门客栈中天一众人远不知矿上生意已经泡了汤,还兀自优哉游哉地摆着有钱大爷架势,日上三竿方松松散散集合起来,叽里咕噜喧嚷着南诏土语,间杂粗鲁哄笑,仿佛任务已万无一失似的。

唐之鹦早已返回客栈,在前院摆开的茶摊前静观其变。店中天一教众共计二十五人,正合攻守兼备之道,唐之鹦若想凭一己之力将其一网打尽也需得仔细计较一番。

 

为首的天一头子懒懒散散踱到院中,瞥见一身唐门制式衣装的唐之鹦,十分放肆地在他身上打量。唐之鹦与他对视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持着茶碗转过身子,正巧一旁来了贩卖小玩意的西域货郎,便佯装挑选在货架上把玩摩挲,任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背后逡巡。

之前他同唐六蝠推断,天一教内部恐难以找到能够依样制造机关的机师,也许会雇佣工人代为劳作。如今那头子看他一个唐门弟子在龙门落单,说不定会临时起意将他俘虏了去替他们做工——毕竟算得内行人,更何况他们自恃人多势众,合击一个势单力薄的唐门想来也不是难事。

左右也不能在客栈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搏斗,不如将计就计把他们引到荒僻处,方便行事。

 

念及此,唐之鹦在面前货架上挑了一只波斯风情的手镯,掏钱袋时仿佛不慎掉出了几枚螺母零件,骨碌碌滚在地上。唐之鹦“哎呀”一声急急地付了银子,便蹲下来四处去捡拾。

他伸手去够一块黄铜弹片,还未触及就被那天一头子踩在脚底。

 

“劳驾,让我把东西捡了。”唐之鹦抬头,好声好气同他商量,合该人善被人欺的模样。

 

“小兄弟有手艺啊,”那头子怪笑道,“来替我们做件正事。”

 

 

梁思与许库尔到达龙门后便分了头。梁思往矿场方向去,许库尔则回了客栈,总有一个地方能与唐之鹦等汇合,若是一方扑空则立即掉转。

许库尔策马狂奔回到龙门客栈,见金香玉叉着腰站在门口酒望下,勒缰急停,还未下得马来询问,便听她叫道,“你这小子旷工却也不同我知会一声,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对不住掌柜的,”许库尔羞愧开口,“仰赖您这段时日关照,我却不得不请辞了。也未干满工期,月钱就不必结算了。”

 

金香玉甩着帕子作势要抽他,“小没良心,你却说是不是被那蜀中来的郎君勾走了魂魄?”

 

许库尔局促一笑,借机问道,“蜀中来的那一位劲瘦的和那位好穿无袖上装的爷,可还在店里?”

 

“嗨,正问着了。那两位今日一早便出了门去,顿饭工夫前只那位精瘦的爷回来了,在院中坐着吃茶,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同南疆来的那几位爷发生了口角,一人寡不敌众,往漠里飞逃,那些南疆来的爷带上家伙便倾巢追了过去,阵仗好吓人!这不现在都还没回来,怕是凶多吉少。”

许库尔略一沉吟,听这意思是唐六蝠办妥了事情先行一步,留下唐之鹦在此等候,将天一众人引出客栈也许正是计策。

他正欲再问唐之鹦去的方向,就听那金香玉色眯眯道,“只是不知蜀中来的好戴笠帽那位爷的去向,我最是中意他——那身板那样貌,当真是一等一的好。”

 

“……”

 

 

却说梁思在矿场扑空,询问了矿主,得知今早已将货物押往唐门,先将心放了一半,立时折回客栈去寻,还未近前便望见酒旗下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向他挥手,遥遥指向大漠深处。梁思骑在马上冲她拱手致谢,绝尘而去。

果不其然,翻过一座沙丘便见横陈尸首两三,皆是酱紫衣衫的天一教徒。梁思抬首望去,黄沙漫天中许库尔挥舞双刀,金赤光辉萦绕身周,显化万千琉璃妙相。

那天一教众人显是已然力不从心,只想四散奔逃出去,却被他大圣明尊之法牢牢牵绊;唐之鹦立于自己所布天罗地网之中,指尖牵引间颠覆死生;偶有侥幸逃得许库尔钳制者,唐之鹦只抬弩一箭,便使其毙命当场。

 

那狡诈的天一头子以教众身体做饵,试出唐之鹦布下的机关,突出重围并故技重施,撒下毒物后疾驰逃脱。幸而唐之鹦与许库尔距他尚远,未受侵害,却被这一耽搁已教他远走。唐之鹦当即要追,却见头顶闪过鸦色暗影,梁思已然奔袭而去。

 

 

“别追了。”许库尔喊住了唐之鹦,“让他去吧。”

 

“怎么?”唐之鹦回头好奇道,“是他伤了小心的眼睛?现要报仇吗?”

 

许库尔略一犹豫道,“确是他做的,不过……报仇却不止于此。”

 

 

那头子经了一场恶战,已稍显疲态;梁思此刻杀意满怀又孤身作战别无分神,自是势不可挡,抬手第一支箭射穿了那人左肩,又一箭折了他右腿,打得他翻滚在地惨叫连连,仍未掉以轻心,两只镖一左一右扎透双手,楔进沙地里去。

如此断绝他再以任何毒物反击的行径。梁思挥匕抹瞎那头子双眼,听他在地上凄厉嘶嚎,不断恳求饶命。

 

“说,”梁思木然道,“说你害唐落桐、梁菀菀夫妇性命万死难恕,愿入阴曹十八层永世不得超生。”

 

那头子瑟缩一下,辩白道,“彼时小人尚未发迹……如何害得他们性命!”

 

“你说不说?!”梁思一瞬拔高声调,狠厉非常,“给我说!”

他以弩前三棱锐刺在那头子身上捅出数个血洞。头子痛极骇极,忙不迭一连声嘶喊自己万死难恕、不得超生;喊至最高声处梁思骤然发力,将那三棱刺入头子口中,自脑后贯穿而出,霎时血如井喷,溅他满面猩红。

 

梁思松了手,任千机匣插在冷硬尸身之上,缓缓跪坐一旁。

另一手上的短匕松脱,掉在沙地上,腾起微尘浮土。依稀可见那柄卫处细细镌着一个“桐”字。

他垂头望着眼下粗糙砂砾,有东西一滴一滴从脸上坠落在地摔得粉碎,绛红的是粘稠腥血,水红的是滚在血里的泪。

他不知他要杀多少天一恶人才能将心口那块空荡漏风的缺口填补完整。十数年间那地方一直痛不可当,在唐门的时候痛,逃离唐门浪迹江湖时更痛,走在哪里都灌进咸涩的风,一刻不歇地提醒着他——

——梁心念,你是没有家的。

 

他以为他在诛杀天一恶徒时能暂且压制住那样疼痛,却不曾想此刻痛的更甚,五脏六腑都被拿出去般空落,敲一敲腔子都似能听到瓮声的回响。

无论杀了多少,他换不回一对恩爱眷侣,一双慈爱父母,和一段本该拥有的美满年华。

 

梁思怔怔伸出手去够那支曾属于父亲的匕首,将雪亮刀身牢牢攥进手中。

这匕首曾沾过他父亲挥洒的热血,也曾染上他母亲心口那一腔决绝温热;他们一家三口被死生割裂,唯有斩不断的血脉能在冰冷器物上相会融溶。

 

刀锋嵌进手掌时带着钝痛,却不是这削铁断金的利器所应有的。

梁思松开手掌,那方才只是刀风划过便伤人双眼的匕首竟卷了刃,在他掌心徒留两道白印。

微风拂过掌面,把那原本就微不可计的痕痛吹散。

 

仿若记忆中面目不清却有着英挺身姿的父亲不轻不重在他掌心打了一板,笑骂:死心眼的傻小子。

而母亲是十数年如一日的温柔,含着盈盈的笑意柔柔吹气:心念、心念,不痛了。

 

 

黑金的靴停在他面前。许库尔蹲下身来,梁思一把抱住他,伏在他肩头痛哭失声。

许库尔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一个伤心的孩子。唐之鹦在一旁翻遍了全身找出一方带着蜀雨泛潮气息的帕子,小心地把他满脸血污一点一点擦净。

 

 

哭过之后,便该踏上归途。

 

 

 

TBC

 

 

(倒二章,下一更写点有的没的扫扫尾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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