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艳

【丐唐】熟梅(2022七夕贺)

(是竹组的七夕活动文!放个删减版上来~

全文走围脖 炎泱_火焰橡胶)



【丐唐】熟梅

 

 

BY:泱

 

*七夕竹组12h卯时√

*丐唐,丐唐,丐唐!左右有意义!

*人设很土,但我喜欢,我是土狗,汪汪汪汪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

 

后面是……什么来着?

 

乌篷船靠了岸。橹抵在石阶下,软厚的青苔像一个柔媚襟怀,温顺地迎接每一次停靠,又在下次离岸时含情脉脉,发出无声的挽留。

水流的变动让唐浮雨睁开眼,他在艄公出声提醒前坐起来,查看了竹篓里面的情况后合好盖子,重新背在背上。

 

艄公接过年轻客人的船费,殷切地告别:天黑路滑,客官慢走——

 

唐浮雨低低地应了声,把斗笠压下,投身进扬州靡软的仲春夜色里。

 

 

【如】

 

从东水门进城,一路向西,下了洗马桥左手边第一个巷子里,开着一家苗方药堂。

 

也算是一桩奇事了,汉人畏惧苗民巫蛊,而且这药堂白天不开门,只做夜间生意,按理说无人光顾。

可它确实好好开了下来,每天入夜便点起两盏缀着银铃的灯笼。有人说药堂的掌柜是五毒教的妖女,更有人言之凿凿说看到过药堂里养着一双一人多高的大蛇。于是坊间吓唬孩子的歌谣变成了“苗女抓你喂蛇郎”,专止小儿夜啼,屡试不爽。

 

唐浮雨背着竹篓叩了三下门,无人应答,门却开了。大蛇游回柜台底下,攀上躺椅;掌柜揽住冰凉的蛇身,把扎染的蓝花盖毯往身上扯了扯,“夜里凉气重,把门关好,它们冷。”

 

唐浮雨便把门仔细地关严实,走过来把竹篓搁在柜上,迟疑了一下,求助似的望着里面的女人:“苏嬢……”

 

其实没人知道苏蛇芳龄几何,但药堂开了十几年,三四十岁总是有的。她用烟管指了指竹篓:“什么好货?也值得你回去这么久。”

 

唐浮雨摇摇头。竹篓盖子他已经摘掉了,看向里面的眼神也很古怪,像是有点畏惧,又带着浓浓的忧愁。

苏蛇和她的蛇一样怕冷,懒得站起来看,只等着他揭晓谜底。唐浮雨低着头,踟蹰良久,用一种像要避着什么人似的口吻轻声说:“我姐姐殁了。”

 

“哦。”

苏蛇没什么表示。唐浮雨和唐浮霰不是一个娘生的,关系说平淡都勉强。如果不是唐家堡各个堂下要登记弟子在世血亲留作记档,他俩或许终生不会联络也说不定。想来对这位异母姊妹的离世,唐浮雨也没有过多的伤怀——或许有一点点。

毕竟唐浮霰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亲缘。有的东西也许存在在那里你永远也不会想着去碰一下,可一旦它消失了,总会感到寂寞。

 

至于为什么对别人的家长里短如此熟稔,是苏蛇的个人兴味。她的药堂能在普通老百姓退避三舍的情况下依然稳健开张十几年,原因之一是来找她看诊的无一例外都是江湖中人,不害怕大蛇且对苗医的织天圣手心悦诚服;原因之二是她的诊费便宜,药蛊也不贵,实在给不上钱的可以选择出卖色相陪风韵犹存的掌柜睡一觉,如果连色相也欠奉,还可以讲点自己的故事抵诊金。

 

唐浮雨的皮相其实苏蛇是瞧得上的,但他当时还是选择了讲故事。只是他也没什么故事好讲,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力堂弟子,出师之后被分派到扬州堂口,和其他同门一起负责江南地区的锻造材料采办与转运,偶尔会在码头或近海与东篱寨的水匪发生冲突。他第一次找到苏蛇就是因为孤身一人去追一批熟铁锭,被水匪迎风洒了一脸致盲散,险些成了瞎子。

当时他才来扬州不久,赁了房子把攒下的月钱花得一干二净,吃饭都要在堂口吃大锅菜,哪里有钱付诊费。恢复视力后他看到了苗医的样子,其实苏蛇长得有几分姿色,也看不太出年龄;眉眼虽然清淡,唇却饱满欲滴,像两片红山茶花瓣。

 

但他不能陪她睡觉。苏蛇对这个面容清俊的唐门青年有些兴致,往他脸上吐了个烟圈,“不喜欢女人?”

 

唐浮雨没有否认,“可我也没有什么好故事。”

 

“那就说说家里的事。如果可以说的话。”苏蛇撑着脸看他,“嬢嬢也喜欢听些三姑六婆的事。”

 

就这么着,听完了唐浮雨简短而空洞的家族介绍。

 

后来熟起来是因为唐浮雨经常会一个人去跟水匪纠缠,免不了受伤挂彩。苏蛇也问过为什么,唐浮雨摸着自己的弩,说不战斗的话觉得对不起自己少年学艺十几年受的苦,但是刺客杀手的战斗又太残酷了,他也不想为了钱去要谁的命。

 

他只是一个有点小不甘,但没有太多宏愿的唐门。

 

 

苏蛇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从听到唐浮雨说姐姐殁了之后发了一会怔愣。她重新抬起眼看他,发现他也在愣神,看着面前的竹篓——她还是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回去办丧事了?”她打破沉默,开始对眼前的竹篓好奇了。

 

唐浮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她是敏堂的人,听说如果完成这次任务可以晋升斩逆堂,结果失败了,我回去的时候已经下葬。”

他面前的竹篓突然轻微地摇晃了两下,苏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唐浮雨马上把手伸进去,上下抚摸,直到篓子重新平稳下来。

 

里面应该是个活物。苏蛇心想,还没有很真切地想具体是什么。唐浮雨接着说:“但她……之前生了孩子。”

 

“什么?”苏蛇没有跟上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我也是这次回去才知道的,”唐浮雨的眉比寻常男子要更规整些,此时眉峰浅浅地蹙起,像笼云的远山哗然:“她去年冬天……生了孩子,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我问了敏堂跟她相熟的同门,也没人知道。”

 

苏蛇将自己的蛇放在躺椅上,缓缓站起来,往篓子里看了一眼:“所以,这个是你的……外甥?”

 

“是女孩。”唐浮雨纠正道,“堡里没有人可以管她了,我只能带回来。苏嬢,她好像有点不对劲……我想让你看看是什么毛病。”

 

是不太对劲。苏蛇本想把烟杆叼在嘴里,但知道了篓子里是个娃娃,只能将烟先搁进抽屉,然后伸手去把孩子抱出来。才二月份,去年冬天生的,几个月大的婴儿,安静得不像话。

 

女婴很软,被小被子包着,包得很丑,但很严实,应该是唐浮雨的杰作。但她太软了,比正常的婴儿还要软,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后栽,要苏蛇用手臂圈住才行。也不哭,更不会闹。苏蛇抱着孩子转过去,翻翻她的眼皮,摸摸她的脉,沉默了。

 

“苏嬢?”

 

苏蛇转过来,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是个……痴儿。”

 

唐浮雨愣了一下,“痴……”

 

“胎里带的,没有办法。”苏蛇一动,女婴的小脑袋又开始栽,她只能把她更紧地圈在怀里,“好消息是除了痴没有什么别的毛病。不过我猜她尿了,应该不太舒服。”

 

“痴儿的意思是……?”

 

“就是到了该说话、该走路、该会吃饭穿衣的年龄,这些事都做不来。”苏蛇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好好教倒也可以学,就是会比正常的孩子学得慢,也做不了那么好。”

 

唐浮雨看着她怀里的襁褓发了会呆,又问:“能养大吗?”

 

“当然,就是要多费心些。”苏蛇轻轻地拍着孩子,“面貌上可能也会有点异于常人,不过你长得就不赖,想来你姐姐也秀气,应该不至于相差太远。”

她伸手进去摸摸被子里面,“我看你是一定要养她了,是吗?”

 

“不然怎么办?”唐浮雨怔怔地问:“她这么小,又是个痴的,本来就不易活。不管她,顷刻就死了。”

 

苏蛇赞同地点点头,“既然要养,必是不能让她给屎尿闷死的。我带到后头去给她换换尿垫擦洗一下,你去弄点羊奶来。”

 

“好。苏嬢费心了……”唐浮雨犹豫了一下,“我留些钱在柜上,往后可能少不得要——”

 

“那倒用不着,”苏蛇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把大蛇拍醒,让它随自己到里屋去,“我店里缺一个理药材的小童。你要能把她养大,就送到我这里来做工,我管她吃住,不给工钱就是了。”

她挑开扎染的苗布门帘,往里间屋去了,片刻里头传来她的声音:“起来,外头睡去。”

 

唐浮雨以为她在跟另一条大蛇说话,却听到一个含糊的男声,像从睡梦中被吵醒,咕哝了两句,然后是一串拖沓的脚步。

门帘一挑,走出个十分高健的男人,要低着头才能不撞到低矮的门框。披发凌乱,肩上搭着件绘有卷涛纹的大氅。

 

他抬头,唐浮雨看到双鹰隼似的眼。

直白锐利,像生着副钩子,被望一眼能剐下二两肉来。

 

唐浮雨的心不自觉颤了一下。他错开眼,转身出门去为外甥女寻找果腹的羊奶了。

 

 

【暮】

 

唐浮雨在扬州赁的房子很偏,是别人家一座陈旧小二层楼。说是楼,不过是两间屋叠起来,上头住人下头堆放杂物。唐浮雨没什么家私,除了应用家具也摆不出什么,反而显得空旷。

他每天上工前都用竹篓把娃娃背到苏蛇的药堂,晚上药堂要开门看诊,他下了工正好去把孩子接回来。

 

苏蛇让他打了个木头摇篮,平时停放在门帘里面。孩子睡在摇篮里,两条大蛇睡在摇篮下;偶尔孩子醒了发出不安的响动,蛇尾巴就托住篮底轻轻摇晃,直到她再次睡着。还时不时帮她翻个身。

因为刚送来的时候,婴儿娇嫩的肌肤生有轻微的褥疮。想来在唐家堡时也没有人时时照看,能平安来到扬州已经很不易。苏蛇给她配了药,每天涂一涂,半个月便有了明显的消退。

 

唐浮雨也曾想过,苏蛇有时留顺眼的伤患过夜,白天店里有个孩子终究是不便。譬如有几次堂口清闲,他吃过中饭便早早赶来,又遇见先前从里屋出来的那个丐帮。

 

丐帮生得高大,又喜欢赤膊披一件大氅,更见威势逼人,坐在那里都有股压迫的味道。苏蛇店里暗,熏着她从南疆带来的不知名香料,唐浮雨有一回不小心从丐帮敞开的领口里看见他肩头盘踞着的青蓝色波涛,在烛火摇曳和异香浮动中仿佛一浪一浪地活过来,张牙舞爪着发出咆哮。

他被海浪拍得晕眩,没来得及收回有些失礼的目光。丐帮发觉,从齿间发出“啧”的一声。

 

唐浮雨骤然回神,迭声地赔不是。丐帮没理他,从柜台里摸出苏蛇的烟杆,又摸了火折子,准备打的时候向门帘里瞥了一眼,迈开长腿到屋外去了。

小小的婴孩在门帘下的摇篮里安睡着。唐浮雨去把她抱到竹篓里,脱了手甲用指尖碰碰明显圆润了不少的软嫩脸颊。两条蛇也醒了,支起身子用倒三角形的头点了点唐浮雨的手腕,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

 

唐浮雨背着孩子出去,丐帮正站在门口吞云吐雾。看到他出来,丐帮眼皮也懒得耷一下,稍稍背了个身,唐浮雨便赶忙走远,不愿再碍着人家的事。

 

后来他趁有一天丐帮不在店里,婉转地向苏蛇提出疑问。苏蛇过去都是些露水情缘,只是这丐帮出现得太频繁了,若以后要在店里长住,他也该提早为孩子的去处做好打算。

 

“他?”苏蛇压着眉头笑开了,“我可没跟他睡觉。他长得有点像我那杀千刀的负心汉,多看一眼我心里都怄得慌。”

 

原来不是……唐浮雨庆幸自己没说得太冒昧。可那丐帮又是什么病症呢?苏蛇圣手可堪补天,没道理会拖那么久。

他看那丐帮行动自如,身强体健,实在不像沉疴难愈的模样。

 

“是心病啊,”苏蛇磕了磕烟袋,施施然叹息:“心病,嬢嬢也没办法。听说幼时就家破人亡,父母惨死;若非被丐帮长老捡到,只怕也饿死街头了。”

 

想来这就是丐帮支付的诊金。唐浮雨用沉默代替了叹惋,屋外响起敲门声,大蛇游过去用尾巴拔了门栓,闲话里的主角披着春雨进来,和他一同进门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有没有便宜的白药。”

 

苏蛇从柜台里绕出去,“讲讲怎么伤的,这个价最便宜。”

 

丐帮摘了斗笠,仰坐进墙边的藤椅,把大氅敞开,露出胸前斜贯的刀伤,“最后四个。”

 

“唷,那是喜事啊。”苏蛇轻巧地旋身拿了装白药的罐子,给他一点点涂抹伤口:“该恭喜芒哥儿了,大仇得报。”

 

“你是完全不赚钱啊,”丐帮扬起头,让她涂抹得更方便些,唐浮雨越过苏蛇绾发的头巾,看到刀口起于颈子底下,凶险得让人害怕:“我怕哪天你的店倒了,被人砍死都没处治。”

 

“大金主在这呢,”苏蛇随手一指唐浮雨:“隔两日便给我送银钱来,我都不愿开张了。”

 

唐浮雨大窘。他把孩子给苏蛇照看,平日自然少不了贴补些饭钱——虽然婴孩也吃不了多少,主要还是感激苏蛇替他解决燃眉之急的。他已不再像当初要靠贩卖身世来换取伤药那样捉襟见肘,虽然依旧不富裕,但散碎银子也不是拿不出来。

 

丐帮随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唐浮雨,“那我沾光了。”

 

还是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锐且亮,但终于没了那股让人肉跳的不耐。唐浮雨第一次有了充足的理由细细地、慢慢地端详清楚了丐帮的脸,刀眉直鼻,唇峰犀利。和他匆匆窥见的模糊样貌逐一印合在一起。

……看来苏嬢的那个旧相好,还真是够俊。唐浮雨想着,脚跟有点发虚,再触及丐帮的目光,像被烫了一样慌忙瞥开,“没有的事。”

 

他从少时便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堡里多的是模样顶好的冷峻同门,长身玉立,暗夜驰行。可他从未对谁心动过。来了扬州后和堂口的弟兄们每日上货清点,冶炼锻造;干到苦热处扒了上衣,个个裸露出精干背脊、蜜炼胸膛,倒是成全过几回靡靡梦境。次次遗满一裤兜,醒来狼狈浣衣,不堪一提。

曾想过觅一可心人共度余生,只是也并无谁人额外不同。唐浮雨时有疑惑,莫非自己是只有身体焦渴,而心是冰的?那倒省去许多麻烦,他本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白药见了底,苏蛇去后面灌上新的。唐浮雨和丐帮两个待在正堂,丐帮把头抵在墙上,闭着眼睛养神,手往旁边案上摸了一下,却又收成拳头,轻轻叩着桌面。

 

唐浮雨将那细微动作尽收眼底,低声道:“多谢。”

 

丐帮“嗯?”了一声,睁开一只眼睨着他。

 

“很疼吧,”唐浮雨垂眸看着他的刀口,两侧皮肉外翻,触目惊心:“我马上带孩子走,你可以打烟止痛。”

 

丐帮扯扯嘴角:“没有的事。”

 

他的手掌很大,握成拳头骨节凸显,就停在离烟杆不足半寸的地方。唐浮雨看着那个拳头,喉咙干涩。丐帮声音低沉,不知因为失血抑或其他,显得有些沙哑,却声声扣入心弦。

唐浮雨知道自己应该带着孩子马上离开,给他人行便,却迫切地想再听到些字句,“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他已然后悔了。

如此唐突无礼,丐帮本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芒仲。”

 

唐浮雨没料到他出声,心下微讶:“是芒种那天生的?”

 

“姓芒,排行老二,所以叫芒仲。”

丐帮再次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唐门。唐浮雨不算高挑,但腰杆笔直,站在那里像竿瘦而坚立的竹,有股百折不挠的韧劲:“你呢?我也不好白占你的便宜。”

 

唐浮雨一下没明白,但还是老实答道:“唐浮雨。”

等他背着孩子走出药堂,才了悟,丐帮说的是他给苏蛇银钱的事。

 

烟花三月的扬州风轻雨细,唐浮雨将斗笠严严实实地盖在竹篓上,牛毛似的软雨一根也浸润不到里面去,只有带着桃花气息的煦风温柔地透过竹条缝隙,抚摸婴儿娇嫩的脸。

唐浮雨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浅淡的熏甜,步伐轻快地往家走去。

 

这真是人间一等一的好时节。

 

 

【槐】

 

苏蛇教会了唐浮雨换尿垫。她把孩子抱起来,指挥唐浮雨拿新的替换,突然想起一事:“这孩子叫什么?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唐浮雨取了新的尿垫过来,一板一眼地给小外甥女换好。苏蛇说不能包得过于紧实,孩子会憋到;但也不能太松,否则漏出来终归无用。于是他用打造暗器时的严谨态度对付那些软绵绵的布片,“我也不晓得姐姐有没有给她取名,一时也不知该叫什么,便搁下了。”

 

“总得有个名字才行,哪怕是乳名呢,”苏蛇检查了一下他包的尿垫,很满意:“你其实挺会照顾孩子的,她比刚来的时候沉了些。”

 

“那也是苏嬢的功劳。”

 

“不敢居功。”苏蛇伸着修长的指尖在娃娃眼前逗弄,她的指甲上用凤仙汁子染了色,是清灵透亮的水红,孩子略微迟滞的目光也被她引得慢慢转动,“她是个痴的,开蒙只能比旁的孩子更早更耐心些。你给她取个名字,平日没事就叫着让她习惯,慢慢引导,有一才有二嘛。”

 

名字。

唐浮雨不是没有想过这一茬。他虽然决定养育她,却总觉得名字像是某种冥冥的约定,一旦取下两个人之间便形成种牢不可破的连结。如果拥有了名字,他甚至会想到她嫁人成亲后的光景,仿佛他为人舅父的一生都在一个小小的名字里看尽了。

 

“笋儿。”

唐浮雨轻轻唤她,为了让孩子注意到这两个字音,他伸出一根手指去挠婴儿短胖的下巴:“笋、儿。”

 

“笋儿?不错,一听就是会茁壮成长的名字。”

 

名字取了自然要多叫。芒仲为补报仇以来在苏蛇店里欠下的诊金,近来常去紫薇岗捕捉地龙供给苏蛇制药。紫薇岗上有猛兽出没,他这一日来时除了一口袋地龙,还带了一副新鲜滴血的虎骨。

 

“本来想把虎皮留下,给里面那娃娃做个褥子。”他四仰八叉坐在藤椅里,解下腰间悬挂的酒壶灌了一口,“但我摸着那皮毛都剌手,只怕小妮子的细皮嫩肉要被蛰坏,便卖给了布庄的钱婆子。”

 

“我们小妮子有名了,叫笋儿。”苏蛇纠正道:“往后要叫闺名。”

 

“喔。”

芒仲又摸出个拨浪鼓抛给唐浮雨:“给她——笋儿玩吧。”

 

芒仲对旁人的好是没什么目的的。或者不能称之为“好”。

他只是随着心意做事,就像一开始嫌唐浮雨带个拖油瓶碍了他打烟,他便不给好脸一样。可总在店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互通了姓名,听过两耳朵唐浮雨带着孩子的来龙去脉,倒对这个唐门年轻人生出一分赞赏。

 

一个在江湖上跌撞浮沉的青年,在偌大的扬州城身如飞絮,只靠一把弩、一身不算上乘的功夫和一份刚能安身的微薄薪酬过活。

他本来过了今朝才有资格去想明日,却毅然坦然地接下一个孩子。兴许是为那一点稀薄的血缘,又或者仅仅只是看不得一条孤弱性命轻而易举地流逝。

 

唐浮雨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拨浪鼓,试图让孩子的目光捕捉飞动的小锤:“笋儿,看,这是什么好玩意儿?”

 

拨浪鼓刷着一层比苏蛇指甲上更艳丽的红漆。孩子的眼睛慢吞吞地转过来,只是跟不上小圆球飞动的速度。唐浮雨放慢动作,声音不自觉带出笑意:“看了、看了,她喜欢这个。”

他用拨浪鼓逗了笋儿好一会,直到孩子再次困倦,缓缓沉入梦乡。唐浮雨从摇篮边直起腰来,依然笔挺规正,脸上的神情却不再疏离回避,“多谢你。”

 

芒仲呷了口酒,竖起一根食指表示接受谢意。

 

笋儿已过了半岁,苏蛇告诉唐浮雨不能再单靠羊奶喂食。她列了张单子,唐浮雨要拿回家细细研究。芒仲从后院处理完虎骨进来,“走了?”

 

“怎么,你还有事?”苏蛇吐了口烟,“反正你们日日都来,明天说也一样。”

 

“谁说我日日来,”芒仲咧嘴一笑:“添了副虎骨给你,我的诊金也差不多清了。过几日便离开扬州,以后八成见不到了。”

 

“难道你会想我不成?”苏蛇转回柜台里头,从抽屉里翻找什么:“我们扬州多好,风柔景润,很适宜安居,开枝散叶。”

 

“你们扬州?你一个苗人倒是把扬州当家了。”

芒仲反手接住苏蛇抛来的一罐药膏,“谢了。不过我在这里杀了不少人,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经历,还是罢了。这天下还有许多奇风妙物,应去别处看看。”

 

“杀人确实影响心境,但报仇倒算一件快事。”苏蛇若有所思道:“唔…不过丐帮弟子,血里有风。就遥祝芒哥儿尝尽天下好酒,踏遍十州万里路。”

 

“你倒会说。那我祝你忘了负心汉,早日发财。”

 

芒仲在苏蛇“咯咯咯”的笑声中离开药堂。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在扬州最美的时节里告别江南,或许北上,往关外去,看看失散多年的兄长曾服役的军队。听说雁门关积雪深重,朔风利如尖刀,是他此生未曾谋面的另一番天地。

他就这么想着,决心最后再打一壶琼花酒,将扬州的暮春带走。酒旗顶着明月招展,酒坊的伙计殷切地套着近乎:“今日酒卖得好,小人给爷新开一坛,您要喜欢下次再来。”

 

下次不知是猴年马月。芒仲正要答话,眼角却瞥见外头巷子里笠帽压低的行人,正不约而同往酒家靠近过来。

 

芒仲接过酒壶,将袋子里剩余的散钱全给了伙计:“夜黑风急,哥儿要闭好门户,这么好的酒可别让贼人偷了去。”

 

“欸……?哎、哎,得嘞!”

 

芒仲背着月色走入黑漆的巷子里。身后的脚步声复踏而至,像循饵结群的游鱼,随时准备撕破水面不堪一击的宁谧。小巷很短,没几步就到了头,芒仲尝了口刚打的新酒,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味道。江南软春不该是如此单薄的,他想,到底我在扬州漏了什么?

 

他回身,龙头裹着酒气排山倒海而去。一条准备咬饵的鱼顷刻之间就浮了肚子,可其他的鱼仍然前赴后继地涌上来。鱼一向是这样没什么脑子的兽物,芒仲分神想到,竹棒打在腔子和头颅上的声音截然不同,一个沉闷一个脆生,同样的是被打中的都倒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

 

鱼太多了。

芒仲有些厌烦,他在酒家看到第一个戴着笠帽的黑影出现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他放走了一个仇家的女眷,女人带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即便没有罪不及家人的约束,他也是不愿意动女人和孩子的。

于是他走了,却没想到一瞬间的心慈会演变成这么大的窟窿。女人从哪里搬的救兵呢?兴许是孩子在洛阳家大业大的叔家,这么短的时间纠集到了这么多的好手,芒仲都有些佩服他们。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去。杀人报仇,仇人的孩子再报仇,他的孩子再报仇人孩子的仇——哦,他还没有孩子,幸好幸好。

这罪孽的轮回总该有个尽头。

 

冷箭从耳边擦过的时候,芒仲才看到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一排斗笠,如同雨后齐刷刷长出的毒菇,在月下泛着不怀好意的光泽。

他觉得好笑,自己一个孤零零的匹夫,也值得别人费这么大阵仗。他把一条偷袭的鱼扛过肩膀,用来挡住流矢毒箭。铁头破开皮肉的声音如劣帛裂裂,芒仲听到鱼的惨叫,模糊的记忆里自己家门被屠的那天也有这样的叫声。

 

那时没有人遵从“祸不及家人”的约定,他被从狗洞里塞出去,躲在臭气熏天的马食槽底下一天一夜才算捡回条命。

郭帮主和舵里的师兄师姐让他知道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是不该为江湖恩怨买单的。起初他会想,如果全天下的人能同领丐帮的道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渐渐明白了,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活的都不如一个叫花子通透。

 

他把挡箭牌甩出去,运气很好又砸倒了一个。墙头上的箭矢源源不断,他踹翻墙角不知道谁堆放的破筐烂盖挡掉,箭上淬了毒,是一定要躲的;与之相比,地面上平砍过来的刀锋倒质朴许多,挨上两下也没什么。

 

丐帮的功夫很刚猛,他是打心里喜欢的。他认同郭帮主说过的,拳头打在别人身上自己也能感到痛;但也不得不承认丐帮的弟子总是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双拳难敌四手的真谛。

如果真的敌不过,就这样死了好像也不亏。芒仲想,总之他是报完了仇的,倒也没权力不让别人报仇。

 

正想着,墙头上趴着射箭的毒蘑菇们突然一连串地惨叫起来,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掉下去。地上的鱼懵了,芒仲顺势将他们全部击飞起来,竹棒快得连出一片幻影,像在暗夜中呲出一片参差不齐的竹林,在他们重新落到地上之前,芒仲的烟雨行已经踩在了脚上,一眨眼便消失在矮墙的另一边。

 

真尖啊。

芒仲将勾着自己裤带的铁爪卸下来,扔回给它的主人。唐浮雨急急忙忙地关上窗户。才把子母爪重新收回到千机匣里:“你……你没事吧?”

 

“如果你的爪子上没有淬毒,问题就不大。”芒仲低着头看自己腰上被飞爪刮出一个清晰的印子,“你怎么会在这?”

 

“这是我家。”唐浮雨掌了盏灯,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寝衣,赤着脚站在地上,头发也是散的,拿着弩的样子很不伦不类,“听到下面有打斗的声响,这才看看,没想到是你……”

 

他还没说完,床的方向传来断续的哭声。唐浮雨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扑回去把笋儿连着小褥子抱进怀里摇晃,“乖乖,莫怕……”

 

芒仲第一次听到他说川话,比平日的调子轻而软,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徐徐地把人往和缓美妙的梦乡里引。他跌坐在窗下,感到一阵迟来的疲惫和昏沉。唐浮雨把笋儿重新哄睡,才后知后觉地闻到铁锈味。他把孩子轻轻放回床上,一转脸望见芒仲站着的地上淋淋沥沥一滩血,而当事人靠着墙一副濒临昏迷的样子。

他急了:“你受伤了!”

 

“不碍事。”

芒仲费力地撑开一边眼皮,“让我在这睡一夜,如果你要唱歌哄孩子我也不介意。”

 

他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尽管入睡的姿势并不舒坦。梦里没有连绵的惨叫和滴血的刀,他也没再看到那些在自己掌下合不上眼的脸。他只是仿佛听到一个飘乎乎的歌声,唱的是他没听过的调子。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

人语驿边桥。

 

芒仲睁开眼,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被褥柔软,泛着股奶呼呼的痱子粉味。他迟缓地坐起来,天光已经大亮,唐浮雨很体贴地没有打开窗户,但把他破了个口的大氅用竿子挑着晾了起来。芒仲低头,看到自己肩上的刀伤被仔细地包好,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那里有一道伤口。

 

他走下楼梯,桌子上倒扣着一只笊篱,掀开里面是一碗蒸熟的南瓜,和半碗起了皮的羊奶。应该是孩子没有喝完剩下的。

芒仲端了碗将奶喝净,又吃光了南瓜。唐浮雨很会买菜,南瓜面而甜,孩子应该很喜欢。

 

他想起昨晚打的那壶滋味寡淡的酒。忽然又想弄清楚在这个江南自己究竟落下了什么。

 

 

【榴】【荷】


(手动围脖 炎泱_火焰橡胶)



【巧】

 

七月流火,小儿最怕溽热,药堂的大蛇便用凉丝丝的身子盘成肉垫给笋儿睡。唐浮雨休工,在店里帮苏蛇理药材。

午后芒仲推门进来,肩上披着氅衣。唐浮雨抬头看他:“不热?”

 

“刺了新花样,不能晒。”芒仲过来扯掉衣裳,露出肩膀给他看。

青浪被刀疤横断的地方刺了一片雨云。雨水倾覆而下,汇江入海,和他肩背的繁复图案融为一体,浩瀚绵延。

 

唐浮雨凝视半晌,不自觉笑了。芒仲帮他理完药材,又看了一遍笋儿,小丫头被苏蛇喂得白白嫩嫩,正抱着蛇尾巴睡得酣甜。

苏蛇也正睡着,两人帮她关了店,去集市上买菜准备做饭,晚间再给她提宵夜来。

 

唐浮雨盘算着卤些鸭货给苏蛇拿去夜里当零嘴,路过布庄时芒仲停下脚步,“给她裁两匹料子吧,七夕要到了。”

 

苏蛇是苗人,多穿家乡服饰,店里用布的地方也大都是苗法织染的。唐浮雨给她挑了一匹雪青一匹堇紫的料子,约莫是她会喜爱的色彩。

二人抱着布料出来时,芒仲忽道:“你挑东西的眼光一向好。”

 

“我还准备给她挑点烟丝,”唐浮雨莞尔:“只是这个我实在不懂,还得你来掌掌眼。”

 

他们买了烟丝又斩了鸭货。回家的路上,芒仲低声开口:“其实她打烟的习惯,多半是我哥哥没了后留下的。”

 

“什么?”

唐浮雨惊讶回头,芒仲面上神色淡淡,却又带着股释然。

 

“我哥入伍后改了名字,因投在王不空帐下,改叫了王芒。”芒仲同他并肩慢慢地走,“我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但我哥是战死的,因没找到尸首,只在军中有个牌位。她或许一直不肯信他已经死了,于是对外总说是有过个负心汉,把她丢在扬州。”

 

唐浮雨想起苏蛇说到负心人时的神态,娇俏自若,一时语塞。

无怪她没有同芒仲睡过觉,大约是他们兄弟二人长得相似,她心中苦痛无以言说。

 

“那她……知道了?”

 

“她没问过,我也不想说破。”芒仲偏头看他,淡淡一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当我哥是负了她,还活在世上某个地方,兴许好受些。”

 

唐浮雨点点头。

 

 

人活一世,聚散有时,生死无常。走了的未必不幸,可活着的人总要有个念想,撑过余生的岁岁朝朝。

 

扬州是个多情温软乡。有人在这里遇见,有人在这里留候。天长日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化作眼底一个叫家的地方。

 

如是漫漫浮生啊,也甘愿在此间缓缓流尽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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