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唐】苍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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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天气越来越冷,快要过年了。现代的春节已经越来越没有年味儿,无非就是一个让大家名正言顺歇班养膘的长假期而已。然而大唐人民对“过年”要比现代人重视的多,也许是战事平息了的缘故,听说营里很多将士都得到了久违的休假,可以带上薛铮发放给他们的军资衣锦还乡跟家人团聚一下。
也有一大部分人是不走的,薛铮告诉我,很多兄弟已经没有家了,苍云堡是他们唯一能够安身的地方。
这很让人难过。联系一下我自己的状况,原本有些刻意回避的情绪就变得更加放肆生长起来。
我失踪了这么久,我的家人肯定已经急疯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唐钧真的活着并且跟我交换了身体,在现代替我好好生活,我也依然是一个有家不能回的人。
我想我爸妈了。
军营里少了很多人,留下的将士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到处都喜气洋洋的;我不想把我的丧气带出去,就尽量躲在屋子里。薛铮叫过我几次,被我含糊地敷衍过去,也就罢了。
白天还好,到了夜晚的时候,思乡之情会尤为浓烈。虽然说起来二十啷当岁的大小伙子想爸妈想到哭出来是件很丢人的事,但就是这样,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和薛铮住在一块,确切地说是唐钧原本就住在这里的。没有光污染的古代夜晚来的很早,刚来这里的时候我根本睡不着——生物钟完全卡不上。直到我生病,烧得七荤八素,才稀里糊涂地开始调整过来。
薛铮是个很不错的室友,作息规律生活习惯良好,没有各种不健康的嗜好,晚上连呼都不打。对于住男寝已经习惯了在呼噜磨牙挠头梦话中酣然入睡的我来说反倒有点受宠若惊。于是我有了更安谧的环境可以想家,在静悄悄的黑夜里把眼泪蹭在枕头上。
年二十四的时候我帮薛铮扫了扫房,他屋里很干净,不需要怎么劳动。但是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妈在家里拿着绑成好长的笤帚上上下下地扫屋,一边扫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我,让我去擦玻璃拖地洗窗帘。我陡然从梦中惊醒,越想越难过,眼泪滑下去的时候我翻身趴在枕头上,没有压住吸气的声音。
薛铮那边好像动了动,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朦胧的睡意,“怎么了?”
我埋在枕头里摇了摇头,但他是看不见的,倒是彻底听清了我在吸鼻子。
他那里悉悉索索地响了一下,屋里亮起一盏灯,薛铮掌着烛火过来睡眼惺忪地坐到我床边,“又生病了吗?”
“没有……”我闷闷地答他,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伸手摸我的额头,摸到了湿漉漉的枕头和我一脸的泪,“你在哭吗,怎么了?”
我把脸埋得更紧了,却把他的手也压在了枕头上,使劲摇了摇头。
他把灯放到一边,被我压住的那只手动了动,帮我把还在往外流的眼泪刮掉,“做噩梦了?”
我想了想,被噩梦吓哭好像比想家想到哭出来更丢脸一点,还是不要撒这个谎了,“没有……我梦见我妈了,有点想她。”
“……”薛铮沉默了,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却没有说什么。
他不太很会安慰人,我有点能想像他和唐钧在一块儿的时候是个什么状态,两个人一起闷着,腌酱菜似的。这样一看唐钧喜欢他也有点可怜,不仅自己怀揣心思不可说,暗恋的人也蹦不出什么体己的话来。
我使劲抽了一下鼻子,从床上爬起来掫过被子披着,“没事……我没事了,你去睡吧,我一会去洗把脸。让你看笑话了,哈哈。”
薛铮半边脸映着暖黄的烛火,看着比平日要温柔很多,“没有。别出去了,外面冷得很,仔细你又风寒烧起来。我给你拿个手巾罢。”
我盘膝坐在床上,把被子披的像个印第安酋长。他从盆架上取了手巾打湿拿过来,我想接却被他避开。
“凉。”他说着,拿着沾湿的部分一点一点把我脸上的泪痕蹭干净,“你别占手了,病了又要遭罪。”
“没有那么弱啦。”我有点不好意思,作为一个四体不勤的现代菜鸡在他心里怕是已经留下了弱不禁风的糟糕印象。
我看着他去把毛巾放下,由衷地说,“我要是有个你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他一顿,“你在这里可以把我当兄长。小…唐钧还在的时候,我也是把他当自己兄弟看的,可惜……”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可惜他不像你这样,有什么病痛灾祸总是自己咬牙扛着,心里难受也从不表现出来,即便对我也是个闷葫芦性子。我也从来没什么机会能这么照顾他。”
我更加无地自容,“唉……我、我我尽力再克制一下,好吧……”
“无妨。”他说,“从他脸上很难看到像你现在这样丰富的神态,我觉得很……很新奇,也很……”
我猜他是想说可爱,但是没有说出口。
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说自己可爱的,呸呸呸。
我莫名地脸上发烫,估计是臊的,于是卷紧了被子倒下来,像个消极避世的大蚕蛹。
薛铮吹了灯重新回到他床上。黑暗中两厢无话了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别担心。”
“啊?”
“你不是总安慰我,唐钧还好好的。”他的声音很笃定,让人非常安心,“不能只安慰别人,你自己也要相信,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回到该回的地方。”
好像是这样,一直以来我都在致力于让他相信唐钧同志性命无虞,但是对于自己能不能回家这件事情上,倒没什么自信。
没想到被这家伙看出来了……该怎么说,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细腻,但实际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越来越能理解唐钧这种闷骚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9.
除夕夜,留在堡里的将士们聚集在一起闹哄哄地包戏凤饺,往里面塞铜钱,打赌谁能吃到好彩头。
这氛围很温暖,虽然我还是很想家,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有事忙活,倒也不至于太过沮丧。
苍云军中有许多女兵,平时都是擎刀立盾的巾帼英雄,没想到从前线下来饺子也包的又好又快,一个个摆起来都像鼓鼓囊囊的大元宝;女卫营统领燕忆眉将军往男兵这边巡视了一圈,毫不客气地指出:你们下饺子的时候别跟我们混着下,我们可不想喝一锅菜粥。
她说的不错,男兵这边的战况惨不忍睹,饺子攒的东倒西歪,看着就是一副下锅散架的模样。然后她看到了我,点名表扬,“你们看人家小唐。”
我在家帮我妈包饺子习惯了,所以还比较拿得出手。我旁边的哥们儿羡慕地说唐门来的兄弟就是手巧,摆弄机括和面团都那么灵活。
我听着受用,想把我包好的换给他们,被忆眉将军制止了,还把我连人带饺子拎到了她的阵营里,“你可别去救他们,让这些平时就蹭我们针线活的糙汉子自生自灭去罢,可给他们惯的,喝两次面汤就什么都学会了。”
果不其然,男兵那边的饺子下出来就是一锅浆糊,一个个都捧着碗一边吸溜一边往女兵这边蹭,一口一个“师姐”、“师妹”地叫着,企图夹两个成形的饺子尝尝,十分可怜。薛铮也捧着碗在那喝,笑看自己营里的兄弟去跟心仪的女兵卖乖。
我悄悄端着盘子过去,趁人不注意把饺子全都倒给他,“快吃,不够我再去盛。”
他感动地看了我一眼,“谢了,忙活一下午,都没吃上一口囫囵的。”
可这还是被眼尖的哥们儿看见了:“哇,小唐,你怎么还给铮哥开小灶的!偏心啊!”
杨小葱也在一边——不过他没参与包饺子,据说是他们儒生讲究“君子远庖厨”——起哄:“噫,没眼看了没眼看了。”
“啥就没眼看了,”我莫名脸上一热,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怎么,“有福同享嘛。”
“那也给我们享享呗,都是自家兄弟,铮哥平时最疼我们了。”
几个哥们儿腆着脸上来就要往薛铮碗里伸筷子,被薛铮提箸啪啪啪一挡,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两颊塞得鼓鼓,把空碗往水桶里一放便拉我走了,“饱了饱了,你们慢吃啊。”
其实我还想盛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的……
我被薛铮拉出门去,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天已经黑透,但因为是除夕夜,街上挂了数不清的红灯笼,映着周遭的新雪,明亮又喜庆。我几乎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样富有“年味儿”的景象,一时也被感染了,伸着脖子到处看,一忽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显得很没见过世面,一点都不像冷酷的唐门杀手,又赶紧正色起来,目不斜视地跟着薛铮走。
“你看就是了,”薛铮笑道,“过年哪还能绷着个脸,我也希望唐钧能高兴点。”
“嘿嘿,我是真没见过这么热闹地过年,”我兴致勃勃道,“这么多红灯笼,真的好看。”
“你们那边,不过年么?”
“也过,就是没这么有味道——一家人坐一块吃个饭包个饺子说说话,看看春晚,哦,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那个能听声儿能看戏的匣子,里面演的唱歌跳舞。然后小孩子给老人磕头鞠躬拿红包,再出门放个鞭就完事儿了。”
“喔,红包。”薛铮恍然,“等等我给你封一个。”
我失笑:“别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在这边初来乍到无亲无故的,封个红包保平安,况且唐钧原本也比我小。”薛铮笑了,“身上没带,回去给。”
我挠挠头,跑到他面前给他鞠个躬,“行吧,那我给铮哥鞠一个,不能白拿。”
他笑出声来,拍了拍我的脑袋,“好弟弟。”
街边有一队穿红挂绿的乡亲,在锣鼓声中舞着绸带扭秧歌,好多人围着看,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领头的人看见薛铮,迎上来说,“薛将军,现在仗也打完了,再来跟大伙一起乐一乐罢!”
什么?薛铮这个一米八几的大型男还有这种特长?
我眼都亮了,把还在想法推辞的薛铮搡进了秧歌队。他手里立刻就被塞上了红绸子,配着他一身墨色铠甲,说不出的讨喜。
我隐约看见薛铮脸好像红了,也可能是灯笼照的,反正他在里面看着扭扭捏捏的,跟着晃了几下就赶紧告辞溜了出来,又拽着我快步离开了这条街。
我憋笑憋的打摆,再抬眼看他,连耳根都是红的,看来是真的害臊。
他这样子实在可爱,让我忍不住不去调戏他:“哈哈哈哈哈……与民同乐与民同乐,你别害羞嘛。”
“咳……”他清了清嗓子,还是有点尴尬,“之前战事频仍,镇上的百姓生活不太平,堡里就常派我们来镇里巡逻,一方面护民,一方面也安排些活动让我们……与民同乐,让他们觉得难关可渡。”
“喔……看来这个秧歌是常扭的,”我拍拍他的腰,坏笑道,“很好看很好看,我真心的。”
他一把圈过我的肩膀把我夹住要挠我的痒。我被他勒在胳膊底下一顿操作,一边笑一边讨饶说“我错了我错了”。
忽然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我鼻尖上。我抬头看天空,是雪又下起来了。
薛铮松开我,“下雪了,往回走吧。”
“嗯嗯,下雪好呀,瑞雪兆丰年。”我由衷道:“明年肯定风调雨顺!”
他偏头看我,微微笑了,“是,这也是我的愿望。好不容易不打仗了,若是能天公作美,来年五谷丰登,百姓们便可安居乐业,这再好不过。”
我听着他的话,忽然觉得心里一酸。
薛铮这样优秀的人,好模样好身手,好思想好品行,放在现代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正能量男神,尽享万千爱慕追捧。
如今在我阴差阳错误打误撞进的时空,看他怀着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守在艰苦严寒的边关,
一生奋斗只为求一个国泰民安。
并不是心疼或怎样,只是突然意识到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好的人,自然而然为之鼻酸而已。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薛铮走着走着发觉我没有跟上,便停下来回头看我。
他穿的不是我初见他时那身厚重铁甲,想是近来无需出阵,便只着了一身轻薄软甲,也未缀头翎,配的是一对尖角金饰将长发微微拢了,额发顺着脸廓温柔流下,身姿比平日更显修长俊逸,真正是风华正茂。
俄而雪骤,十里鱼龙,他就这么立于一片灯火阑珊中,隔着天地间乱琼碎玉回首望我。
一霎万籁俱寂,风雪息声。
10.
我觉得事情有些超出我的控制范围。
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一场穿越可以从根本上动摇我什么,但是薛铮这人确实对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我不知道这是出于我在这边举目无亲对薛铮产生的依赖,还是出于唐钧的身体残留下对薛铮的向往,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得去弄个清楚。
我表面不动声色,照旧每天缀在薛铮身边当跟班儿。除夕夜薛铮没有食言,果真给我封了个红包,我盘算了盘算,用那些钱从镇上买来点类似于现代五金件之类的东西,把营里一些老旧的机械兵甲修理了一番。
薛铮没有料到我做这些,当我灰头土脸从战车底下收工爬出来的时候,他望着我,神色有一瞬间恍惚。
我把工具收起来,从地上抓了把雪把手洗了,又垫脚从高处拂落了些更干净的新雪擦了把脸。这法子还是来到这边之后跟着营里的士兵学的,拿雪擦手擦脸一开始会冻一下,但是使劲摩擦之后很快皮肤就能热起来,据说多擦擦能预防感冒。
唯一的不好处就是容易造成皮肤龟裂。唐钧的制服是配了皮手套的,但我嫌戴着它不方便精细作业,经常会摘下来塞在腰带上,干完活洗过手再戴好。虽然能起点保护作用,但手背上还是裂了许多细小的口子,每晚回屋里用热水一泡,又疼又痒。
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便去叫薛铮回神,一块回去吃饭。我感觉他有些不对劲,目光总是虚虚实实地落在我身上,有点探究有点疑惑。我埋头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咋了铮哥,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吗?”
“……没、没什么。”他讪讪笑了笑,便低头扒饭。我没有刨根问底,因为我隐约感觉,他的那种游移不定,跟我此时怀抱的心绪,似乎有点相似之处。
“你刚才从战车底下钻出来的一瞬间,真的——真的很像唐钧。”薛铮突然轻声说道,“我当时愰了一下神,竟有点分不清你是不是他。”
修理工那不全天下都一个样?大家都是劳动人民。
我突如其来的有点难过,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是薛铮紧接着又道,“不过下一刻我就清醒过来,你就是你,唐钧是唐钧,你们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在心里高下有别呢?
我很想问问他,但又不敢。这一刻我才绝望地意识到我真的有点糟糕了,我竟然开始对唐钧有“不满”的情绪——我在嫉妒他。
可我有什么立场去嫉妒他能得薛铮的牵挂与褒奖?我只不过是一颗鸠占鹊巢的定时炸弹,薛铮不恨我已经算是十足客气,遑论对我一直以来都照料有加。
“哈、那肯定不一样啦——”我干笑两声,“小唐同志要是知道你把我这种菜鸡当做他。还不气得头顶冒烟?”
我匆匆忙忙收拾了碗筷借口出去消食,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还在年假里,营里的人不多,我看天色已晚,只有镇上灯火繁华些,便往那走。我穿到古代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乱溜达,虽然已经不像刚来时那么手足无措,孤独感却更加鲜明。
——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正是最无所顾虑的时候。
但此时的心境也已经不同了。该说变故使人成长?熬过了最想家最焦虑的阶段,慢慢也冷静了下来。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此刻我走在活生生的千年前的古镇里,寂寞是一回事,但除此之外好像和独自在外旅行也没什么区别。
镇子不大,很快就能遛个来回。我走到城镇边缘,爬上了一个小小的雪丘,站在上面极目远眺,遥遥望见皑皑的山脉轮廓,隐藏在夜色之下,连绵起伏成一支无声的歌。
真安静啊。
我深深地吸气,未经污染的冷冽空气夹杂着微小的雪粒跑进身体里,让我的大脑非常清醒。我看着远方沉默的山峦,觉得这世界真他妈奇妙,有谁会在一个陌生的时空里不去忧心自己的处境,反而惆怅自己的性取向是否还正常。
肯定是这个身体的缘故吧。我想。
忽然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伴随着什么东西急速地下降。紧接着我被大力拽起,回过神来时身体已经腾空!
“啊啊啊啊——!!!!”
天地间回响着我破音的惨叫声,在寂静冬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但是预想中的自由落体运动并没有发生,我发现我坐在一面盾牌上,正在空中飞行。
薛铮举着他的盾和盾上的我,掌握着在空中的方向,说话时却没有一点吃力的感觉,笑声夹在风中:“这比走的快吧?”
我看着他英气的侧脸,心想去他妈的正不正常,太帅了,让我当他的舔狗我都愿意。
薛铮带我飞了一会儿,降落在城镇另一端的一个小丘陵上。我腿有点软,应该是太兴奋了——这可比做飞机刺激得多,“你们俩经常这么玩吗?”
“嗯?”薛铮一愣,“和唐钧吗?不,唐门的轻功比苍云飞的更高,也快。他不用我带。”
我原地跳了跳,“那还是算了,飞得越高摔得越狠。”
我们站在丘陵上两厢无话,我看着下面城镇里的星星灯火,感觉这就像一场梦。
如果这是一场梦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更放纵地去享受它?
“你……”
“我……”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尴尬地停下。我示意他,“你说。”
“没什么……”薛铮局促地笑笑,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想问问你觉得好玩吗。”
“好玩啊,太刺激了!”我实话实说,“不过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跟着你出来了,怕你迷路,结果没想到你走了这么远。”
远吗?我挠挠头,可能这些会轻功的人不太喜欢走路吧,“你要是给我一辆共享单车,我能给你骑到那边山底下。”
“那是什么?”
“嗯……一种行具,比独轮车多个轮子的,是平民最实惠的出行方式。”我兴致勃勃地比划了一下,“按理来说你带我飞高高,我应该骑车子带你兜个风。不过这个东西有点复杂,我造不出来。”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按照我心里写好的剧本说:“礼尚往来,给你唱个歌吧。”
薛铮显得有点意外,但是没有拒绝,“好。你们那个时代的歌吗?”
“嗯。”
我清了清嗓,默数拍子轻轻开口:
“我想过一件事 不是坏的事
一直对自己坚持爱情的意思
像风没有理由轻轻吹着走
谁爱谁没有所谓的对与错
不管时间说着我们在一起有多坎坷
我不敢去证实爱你两个字
不是对自己矜持也不是讽刺
别人都在说我其实很无知
这样的感情被认定很放肆
我很不服我还在想着那件事
如果你已经不能控制每天想我一次
如果你因为我而诚实
如果你看我的电影听我爱的CD
如果你能带我一起旅行
如果你决定跟随感觉为爱勇敢一次
如果你说我们有彼此
如果你会开始相信这般恋爱心情
如果你能给我如果的事
……
……”
唱完后我没敢看他,自己打了个圆场,“哈哈哈哈现代的歌都是这个样子的,就唱情情爱爱,跟含蓄的古代人民不太一样哈哈哈哈。”
薛铮顿了一顿才说,“好听的。”
我猜他应该有很多听不懂的词,所以也没有很忐忑,怕被他看出来什么的。
但是我挺满足。
至少我把我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了,至于能不能传达的到、是否被接受,都不重要。
我想这一点我跟唐钧完全不一样。他喜欢薛铮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去表白的,而我只是觉得“说出来就是赚”,又怂又容易满足。
但我觉得这一把我是不亏的。
11.
我心情明朗了很多,跟薛铮回到堡里。恰好有个亲兵过来,说燕帅有事找他;我一个人优哉游哉往房间走,路过杨小葱的军医处,他正在燃安神香,看我从门口经过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才回来。”
“出去遛弯了。”
杨小葱来了兴致,过来倚着门框来套八卦,“你跟薛将军两个人?”
“嗯……”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那眼神真真不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啧啧啧啧,一起饭后散步,看来是会白头偕老了。”
什么跟什么。我感觉脸上发烫,有点想念唐钧的那个半脸面具,不过我没有带在身上,“也没有怎么散步……他、他带我飞了飞。”
杨小葱震惊了,“他带你飞了?!他让你坐在他的盾上??”
“啊……嗯。”
他一副西子捧心的娇弱相,连连后退,“天哪,薛将军是有多喜欢你,才肯让你坐在他精八插八的朱雀上。”
???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是不是误解了什么,聊了两句就礼貌告辞。
回到房间我琢磨了一下,莫非是说薛铮的盾很贵重,带着飞一下是件很光荣的事情?
我有点开心,想着不管怎么说至少代表薛铮对我感觉还不错。我在屋里转了几圈,想帮他做点什么,看壶里的水冷了于是出门打了点水去烧。
我回来时薛铮还没有谈完事情,我先倒了一盆水洗漱,冷的热的兑在一起,刚平静下来的水面又被拨乱,波摇影动,明明灭灭地倒映着人脸。我洗好直起身来,撸了一把长长的刘海儿——还是不太习惯有长头发的感觉。
等一下,长头发?
我怔住了,忽然发现一件事情:我好像还没有看过自己留了长发后是什么样子。
……不对,应该说,我没有看过唐钧长什么样子。
这正常吗?我已经穿过来个把月了,居然从来没有留意过我穿成的这个身体,究竟长什么模样?
我呼吸一窒,心头掠过了一丝慌张。
我好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我奔到盆架前,水面很平静,虽然比不上现代锃明瓦亮的镜子那么清晰,可还是能照出囫囵的相貌。
水面上映出的那张脸,我眨眼,它也眨眼;我微笑,它也在笑。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攀升,充斥了整颗心脏。
震惊、不解、恐慌、无措,还有悲伤。
我知道为什么我来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关注一下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因为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我看了二十多年早就习以为常,它根本无法引起我的注意。
——这分明就是我自己的脸。
唐钧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12.
薛铮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也没有跟他说。
我大概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从一开始我就很奇怪,我和唐钧素不相识,为什么我会对他的状况那么笃定,为什么会对他的许多想法感同身受,又为什么明明是大相径庭的性格,却在有些时候显得那么相像。
比如说,被薛铮吸引。
诚然,薛铮是个值得被爱慕的人。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巧合。如果说穿越是亿万中无一的特殊事件,那么让我穿成唐钧,一定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
比如说,我就是唐钧。
我是活在现代的唐钧。
是平行时空的同一个人也好,是历经无数轮回的前世今生也好,我和他,本质是一个人。
唐钧大概真的太喜欢薛铮了。喜欢到即便身死也舍不得离开,穿梭过无数个时空洪流找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拉过来,继续守着他。
而我,唐小军,活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的唐钧,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个世界,顺理成章地喜欢上薛铮。
——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那就意味着不论经历多少遗忘与重逢,你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喜欢上他。
我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想笑是因为我喜欢上薛铮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想哭是因为,薛铮他真的不喜欢唐钧。
他不喜欢我。
这是我刚来时他亲口告诉我的,他把我(唐钧)当兄弟,而我想上 | 他。
但是我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去顾虑这些儿女情长了。薛铮那晚去燕帅帐中,带回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雁门关外二百里处,发现了一个狼牙要塞。
二百里太近了。这个要塞此前隐蔽得如此之好,偏偏在这时候被发现了,意味着什么?
战事告捷,新春欢庆;苍云堡中军资锐减,人数不齐,江湖门派援军亦纷纷班师;广武镇此刻毫无防备,百姓沉浸在年节的快乐中,一击即溃。
而那要塞周围并未发现大规模的狼牙军活动痕迹,谁也不知道这是一次预谋已久的偷袭反击,还是一次掩人耳目的别有用心。
军师风夜北也不敢妄下定夺,他需要一个擅隐匿能走报的先锋去探探情况。
还留在苍云堡中没有返回门派的唐钧本来是最佳人选。
全苍云堡的将士都知道唐钧武功尽废,一时没有奈何。我得知了军师的意思后,心里慢慢有了一个主意。
我知道,如果是原来的唐钧,也一定想都不想就会这么做。
如果没有人去探这个虚实,苍云军此刻就会非常被动。唐钧不可能让薛铮,或者薛铮的同袍战友,去承担这样的危险。
如果可以,我和他都希望的是能把薛铮戎马生涯的风险降低到最小,让他能够好好活着去守护一个国泰民安。
所以这个先锋我会当。我跟军师说的是,如果我能平安返回,代表没有作战必要,我会把那里的具体情况带回来;如果我一去不回……
军师自然懂我的意思。
我请求他不要告诉薛铮,尽管我此时隶属于薛铮帐吓。风夜北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我。
他说他愧对唐家老太君。
我笑笑,跟他说别担心,若是我真的回不来,请一定要把我的尸体带回来。
为了薛铮,唐钧大概是不会介意回不了家的;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他,我得对他的这具身体负责。
13.
我去当先锋的事情薛铮一无所知,确切地说除了军师和我没人知道。
但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因为并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堡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将士们都在积极备战。薛铮正在指派人手去镇上巡逻,还要安排斥候在城外日夜监视。
他见我进来,问道,“去做什么了?半天不见人影。”
“帮你们再检查一下战车的情况,不是随时要准备开战了嘛。”
“嗯。”他叹了口气,“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本以为……算了,既然还有仗要打,我们就打。”
我看他一晚上就熬的眼底露出血丝,有点心疼,“辛苦了。”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这有什么辛苦的,虽然我们希望天下太平,但苍云军不怕打仗。”
他眼里有些我不懂的东西在闪闪发亮。我想弄明白那是什么,但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凑到他面前去了。
是斗志。
昂扬,蓬勃,张狂。
我与他咫尺相隔。他垂眸看我,“小唐……”
“嘘——”我竖起一根手指,神秘兮兮地悄声说,“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但是现在不能说……嗯,就等这次战事平定吧,等这事结束了,我告诉你,怎么样?跟唐钧有关的。”
他有一瞬间想追问,但是忍住了,“好。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等这次打完罢,再告诉你。”
“好,一言为定。”
14.
薛铮要是没有说过这句话就好了。
本来我只是想吊住他的好奇,让他在接下来的战争中顽强一点、活下来,去等一个答案。但其实我对于能不能把“我就是唐钧,我还是很喜欢你”这件事告诉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可是没想到,他也有话要对我说。
他想说什么呢?
可惜我没有机会知道了。
在要塞中被围堵进绝路、引燃油桶时我想。
我最终还是很对不起这个时代的唐钧,可能给他留不下全尸了。
希望薛铮不要太恨我,我毁了他的希望。
15.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我正躺在梨花张租给我的小屋里。
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日期停留在我穿越的那天,我一时分不清这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又或者二者都是。
电话响起,我接通,是我前一天去面试的一个厂子,人事主任要我下午去报道,带好行李,分配宿舍。
挂断电话后我在床上坐了一会,起来收拾东西。
下床时我习惯性地想把头发拢起来,却摸了个空。短短的毛刺摸起来的触感很陌生。
我站在床下,哑然失笑。
16.
接下来的生活乏善可陈。
我没再遇到什么像穿越这样神奇的事情,只是像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年轻人一样,为生活忙碌奔波。
工厂的工作有些枯燥,但是很充实。我下班回到宿舍基本已经没什么精力折腾别的,闲暇时间打打手机游戏,看看小黄片,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飞快。
没有时间给我去回味那段奇异的历程。
我也不想去回味。
我不敢想薛铮。我怎么敢想他?
我不是在谈异地恋,也不是异地单相思。我和薛铮之间不是隔了几座城市几个国家几大洋,我想当个舔狗咬咬牙一狠心打个飞的就过去了。
隔着我们的不是一个可以丈量出来的地理距离,而是一个纵向的,时间的距离。
我要坐多快的交通工具才能跑回一千多年前,去看望我活在大唐的心爱的人。
转眼间又要过年。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今年不回去了。其实并非是没有假期,我只是有点抗拒一个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我怕我会落下泪来。
与其那样,不如一个人在没有亲朋好友的城市里一醉方休。
大年三十儿晚上,我在街上唯一营业的一家饺子馆里吃完了我的年夜饭。我喝了不少酒,先白的后啤的,出门时已经有点辨不出东西南北,转过弯来就抱着垃圾桶一顿吐。
吐过后感觉稍微好了点,继续摇摇晃晃往宿舍走。
年夜,很多人家里有烧纸的习惯。街道上车很少,大家都在家里过年,路边每隔几十米会有人蹲在地上烧纸钱,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慰问已经离世的亲人朋友。
我踉踉跄跄地从一个一个小小的火堆旁经过,带起一点纸灰,跟在我的脚边,缠缠绵绵,始终不散。
回宿舍的路上我要穿过一个没有灯的小胡同。平时我总要打开手机照着路,今天却一直觉得有什么光在身后明明灭灭。我回头一看顿时酒醒了一半,我身后竟跟着一团暗蓝色的鬼火!
难道是我醉醺醺走过烧纸钱的地方时惊扰了亡灵?
我撒腿狂奔,可是被酒精麻痹过的双腿不太听使唤,一着急把自己绊了个狗吃屎。
那团鬼火漂浮在半空,离我越来越近。我坐在地上不断后挪,直到贴上墙根,退无可退。
酒壮怂人胆,我眼一闭心一横,破口道:“你他妈来啊,老子不怕你!老子见过的怪事儿多了,你他妈算老几,有种你来弄死老子!”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把眼睛掀开一条缝,那团鬼火静静地浮在我面前,并没有伤害我。
我慢慢慢慢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那团鬼火似乎在变幻着形状,我定定地看着它,火焰的中心生成了一张纸片的形状,缓缓从鬼火中被烧了出来。
那东西半截在我面前,半截还在火焰里。我伸出手去摸了摸,不烫,把它从火里抽了出来。
是一个信封。
上面只竖着写了三个字:唐小军。
我脑中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是怎么拆开的信封。里面是一张类似于宣纸的东西,但是却微微发着幽光,想想能从鬼火里被烧出来,也不会是什么正经纸张。
里面的内容竖排版,繁体字,但语言却很白话,是薛铮写给我的一封信,他知道我来自遥远的未来,看不懂文绉绉的东西:
“唐小军,不知你能否收到这封信,我愿意你是收不到的,因烧纸烧给亡故之人,你若收不到,想来是平平安安活在世上,也许回到了你的时代。
即便如此,还是想写些什么,只当是我自言自语罢。
军师是后来才告诉我你去找过他的。他对那件事很愧疚。我把唐钧的面具、机关还有其他一些物件收拾了寄回唐家堡,还有上面给他的封号,‘千机先生’,这里面有你一半功劳。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回不来的。
你刚来时,我告诉过你,他的指套里是带毒的。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唐门毒药的厉害,我怕你误服,便在你换下当日他穿的那身制服时去搜过那件衣裳,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毒药了。我才知道他已经服下了,那是他走投无路时给自己留的解脱之法。
而你并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只一味的安慰我,让我相信他会回来。
你的好意,我珍而重之。
与你相处的一段日子非常愉快。你和唐钧性子几乎背道而驰,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们两个在某些时候很像。
你似乎并不愿意与他作比较,有些妄自菲薄。我倒觉得不然,你们两个一样好。
我曾说有话要告诉你,可惜最终没有机会说出口,你便不在了。我只祈祷你能经此一难又打通关节,回到你的时代里,继续你安稳的生活。你心地良善,想来上天不会多做为难,我在这里只要能活一日,便为你祈福一日。即便只是为此,我也会努力活得长久。
你同我说,千年之后没有战事,百姓生活要比我们现在好得多。虽我看不到那一天,但我总觉得高兴。
我身为一名苍云将士戍守边关,护家国为己任,一生征战;但纵观古今,我大唐能有如今疆土,也是经历了战争无数才到今日这般。
我不知这样说是否有理,太平盛世总是要历经战火方能开创。我与你的时代遥隔千年,中间不知还要有多少战役。但是这样想来,也正是这些战争连接你我生活的两个天下,是否我每打过一仗,都离你更近了一些?
换言之,想到我现在打过的每一仗都是为了千年后你能活的更好——尽管这关联微乎其微——我都异常满足。这大概便是我想要同你说的。
又及,你曾唱给我的那首歌很好听。时常想念,无法自制。
薛铮”
我一字一字地看,那鬼火从上往下一点点烧,我看完了,它也烧到尽头。
鬼火熄灭,我手中只剩一捧纸灰。
我站了两次都没有从地上起来。第三次我摇摇晃晃攀着墙站起,一步步往胡同外面走。
出来后就有光了,前面有个路灯,雪亮雪亮。可能是我在黑暗中待的太久,它照的我眼睛生疼。
我只能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可眼泪还是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一滴滴砸在地上。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我克制着呼吸的频率,却根本压不住越发急促的抽气声。起先只是悄声地抽泣,渐渐地泪水汹涌而下,我从啜泣到低声呜咽,走到下一个路灯时,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我蹲在路灯下面失声痛哭,旁边偶然有人经过,都悄悄地绕开了我。
他们看我哭得比年夜里任何一个烧纸人都要伤心。
我终于得知,我喜欢的人并没有怪我,甚至用他含蓄的方式,对我做出了回应。
隔着千百年的时光。
我当时唱给他的歌里有一句,不管时间说着我们在一起有多坎坷。
一语成谶。
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活在过去的时间里,就算是死,也死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END/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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