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艳

【徐迁】 盗甲

【徐迁】盗甲

 

BY:泱

 

*西皮为 【徐宁X时迁】(个人奇怪执念) ,冷西皮削微粮食向,慎啊慎。

 

楔子

 


在这个不入流的行业里,时迁着实是个奇才。

他飞得了房檐下得了古墓。曾经有同行对此嗤之以鼻,而他只对所谓戗行一说一笑了之不予计较。

这不清不白的世界,哪里有钉死了的条条框框……官不像官也便罢了,若连贼偷都板眼起行规才真叫个荒唐。


他这辈子摸着过不少好东西,但多半换成几个小钱儿变作了下肚的酒肉。宝贝他见得太多,金的银的翡翠的珠宝的,找不到合适的出路便都是破烂一堆,至多有个二两酒的差价。

但独独有一样,他曾郑重地盗了来,并真心实意奉为珍宝。最终完璧归赵。


宝物乃甲,名曰:


雁翎金圈甲。

 


【一】

连环马。

时迁坐的靠后,一整晚就只听见宋江颠来倒去地念叨这几个字。越过前面乌压压一丛人头,正看到首座的黑脸眉头深锁,表情端的狰狞。

一想到二十里外就是呼延灼营地,宋江简直如坐针毡。

正无良法,金钱豹子汤隆起身献策。

时迁就缩在末排的位置上听。越听就越觉得金钱豹子献的策简直是正中下怀。


汤隆道:“徐宁祖传一件宝贝,世上无对,乃是镇家之宝。汤隆比时曾随先父知寨往东京视探姑母时,多曾见来,是一副翎砌就圈金甲,这副甲,披在身上,又轻又稳,刀剑箭矢急不能透;人都唤做「赛唐猊」。多有贵公子要求一见,造次不肯与人看。这副甲是他的性命;用一个皮匣子盛著,直挂在卧房梁上。若是先对付得他这副甲来时,不由他不到这里。”


这太他娘的对路子了……时迁在心里吹了个口哨。一双灵活的手挡在前排椅背所投阴影之下,瘦长的指头噼里啪啦地翻着花样,等着被提名。


果不其然。下一刻军师吴用云淡风轻地傲然道,“若是如此,何难之有?放著有高手弟兄在此。今次用著鼓上蚤时迁去走一遭。”


中!


时迁笑成一只石榴,谦虚地放话,“只怕无此一物在彼;若端的有时,好歹定要取了来。”

他隔空收到军师投来的赞许目光,欣然认下。


人微命贱。他不愿计较当初上得梁山时脊梁骨上被戳的一根又一根冷箭。也没什么说错的,他的的确确是贼偷,眼下贼偷派的上用场,管你是毛贼还是侠盗?

只道是盗亦有道、盗亦有道。


贼偷的心大得很,已经自动自发揭过了不怎么让人开心的那一页。此刻叉腰站在末排,在众兄弟纷纷侧头注目的赞许与期待中显得极端受用,歪着脑袋上的把子笑得益发合不上口。


至于那些赞许期待的眼神里又有多少发自本心,抑或是在眼底不巧露出一角嗤之以鼻的……贼偷忒诚恳地视而不见。

 

至少咱的手艺是实在的。他安慰自己道。

TBC

 

【二】

贼偷总是很有耐心的。

时迁伏在房梁上过了大半夜,没有丝毫的心浮气躁。他只觉得有点点饿了,晚间在城里买了两个包子忒不顶事儿。


一日前他来到东京,打听了金枪班徐宁徐教师的宅子,趁着无星无月轻而易举地猫进徐宁家中。

冬夜,冷得很。所幸徐宁家里条件着实不错,卧房里的炉子点得甚旺,时迁缩在房梁上觉得很是感动。


苍天可鉴他真的没有要来听房的邪念。那宝甲被关在一只皮匣里面吊在卧房大梁上,时迁告诉自己最好只盯着这只匣子……最好不要东张西望……以防眼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导致长个不该长的东西……


不过金枪班的徐教师着实一表人才……

贼偷用一对善于夜视的猫眼打量打量榻外侧的男人。心里啧啧几声,一边发自肺腑地遗憾徐教师和夫人睡得真早…真早啊真早……

今天来的不是好时候……时迁在心里叹了口气好生惆怅。他对金枪将徐宁的金枪很是感兴趣。在各种意义上。


不过这并不是今天来此的主要目的……时迁轻轻搔搔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只皮匣子。


【“明日随值也不?”

“明日正是天子驾幸龙符宫,须用早起五更去伺候。”】


【“官人明日要起五更出去随班;你们四更起来烧汤,安排点心。”】

 

他想着徐宁两口子睡前的对话,想着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闹将起来明日出不得城才是误了大事……于是在心里敲定于五更时分下手,等着徐宁出门去。

 

那便不急了……他在房梁上极轻极轻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圈着自己的一把骨头眯眼小憩过去。

眯眼前再瞅一眼榻上熟睡的男人。那男人的眉峰在睡眠中蹙得很紧。时迁提起嘴角,带动着上唇两撇浅浅的八字胡歪歪一斜,笑的很狡猾。

 


好睡,徐教师。

TBC

 


【三】

再没有比让一个身手矫健体态轻盈的人装跛子更难过的事儿了。一路上时迁装腿瘸装得极是辛苦,满头大汗地佯装着隐忍痛苦还要做小伏低地陪笑脸,暗地里忧心如此复杂的情态心理要把自己装出毛病来可如何是好。


按照军师的指示安排,一早就被下在套中的徐教师在时迁宝甲到手的第二天就追了上来。时迁与后来赶来的汤隆隔空几个眼神交会,把那徐宁一步一步地往梁山上引。


【“是我盗了你这副甲来,你如何要怎地?”

“畜生无礼!倒问我要怎的!”

“你且看匣子里有甲也无!”

“你这厮把我这副甲那里去了!”

“你听我说:小人姓张,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本州有个财主要结识老种经略相公,知道你家有这副雁翎锁甲,不肯货卖,特地使我同一个李三两人来你家偷盗,许俺们一万贯。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一来,闪了腿,因此走不动,先教李三拿了甲去,只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时,便到官司,就拚死我也不招!若还有肯铙我时,我和你去讨来还你。”……】


如此这般徐宁便上了套,一路上吭哧吭哧随着时迁的引领不知不觉就离东京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时迁装跛子装的辛苦,渐渐闭了嘴闷声头前赶路,汤隆跟在徐宁后面亦是一路无话。


赶路途中间有短暂休整,时迁微微斜了眼默不作声观察那金枪教师。这男人长着无比端正的五官,棱角分明英挺,一派的凛然正气;又加之家境太过安宁祥和,常年的优渥日子过得惯了,娇妻温软幼子天真,连带着这男人的眼底都是一倾沉沉的温厚平和。

要用多少的太平喜乐,才能荡尽他这征战杀伐的一身浓浓血腥戾气,洗涤枪头的寒光朔朔;逐而温润至此,宽厚不设防。


他盗了他的甲,他怒发冲冠一路狂途地追上来,却仅在最初之时严厉地训斥,除此之外再无打骂。

甚至念及时迁“跌了腿”,一路不曾开口催过脚程。

时迁斜眼看徐宁与汤隆偶尔进行几句无所谓的对话,看着那人眉目间一片坦荡,倏尔无言。


诈窃使骗掘棺飞檐,他这样生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萌生了些微的愧疚。

生平第一回,他正经八百地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将这样一个人拖出他原本美满幸福的生活,拽进他们的世界,当真是正确的吗?

他当然答不出来。宋江哥哥和军师的指令向来都是对的,他只是在这一次略微犹疑,有了一点点的不忍,一点点而已。


在离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时,金枪将终是被铁叫子乐和使计麻翻了过去。时迁跟着他们将徐宁抬到旱地忽律的酒店,一路上非常安静。无话可说。


他曾蹲在昏睡过去的男人身边,耷拉着他那两撇淡淡的八字胡,真心实意地道了句歉:

 

徐教师……对不住。

TBC

 

【四】

时迁这次交了任务足有十多天没再露过一面。整日里闲的无事也不上山点卯,只待在山下酒店里混日子。朱富站在柜台后面拨拉算盘珠子一面打趣他,说兄弟你整日价也不上山也不吃酒的,只待在店里算是怎么回事?且这一脸的心思端的惹人稀奇,莫不是上回去东京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时迁摇头晃脑的说哥哥莫拿我寻开心了,莫说清白人家的姑娘,就是勾栏院里的姐儿也断不能看上这强人出身的……

更何况兄弟我还是惯于飞檐走壁的手艺人。

后面一句时迁掐断了咽下肚去没说出来。踢踢沓沓走到柜上装模作样拿鼻子去嗅朱富摆着镇店的好酒。几十年的女儿红,明目张胆地摆在这儿。时迁伸手比划了一下,又兴致缺缺地作罢。

“兄弟这是嫌弃我这小酒店里没有好东西值当下手啊!”朱富揶揄着,时迁大笑摆手,“哥哥哪里话,兄弟手再贱也不能在哥哥店里头下手……”

“兄弟走南闯北这些年,见的好东西怕是没有数了唷……想来能入眼的东西可是越来越少了啊,哈哈!”

两人一同大笑出声。笑意末尾时迁心头不期然掠过一只皮匣子,里头宝甲鎏光黯华,凛厉迫人。


雁翎,金圈甲。


这倒真是件宝物。时迁诚心诚意地赞,只是不愿再深想下去。


自诳徐宁上山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回避这个问题,包括这个人这套甲。

徐宁的妻子家眷已被安置在山上。打山上下来的弟兄们人人都道徐教师真真君子度量,被这么诓上山来也不见恼怒,只在汤隆等人解释清楚后笑叹一句【“兄弟,你也害得我不浅。”】、便再无二话。现下已在山上兢兢业业地教习钩镰枪法,只等来日带弟兄们出阵对敌破了那呼延灼的连环马。


彼时时迁在酒店里倒了满碗的烧刀子听那山上的弟兄如是描述,嘴角提起歪歪斜斜的笑,心下回溯的却是那男人眸光沉沉温和宽厚的模样。


他觉得他仿佛可以看到那人温和无奈笑意之下的更多的情感。

 

何以……不相怨。

TBC

 


【五】

过了十来天无所事事的日子,时迁待心里那点隐约的不适渐渐退散的摸不着边了,照旧遛遛哒哒上了山来。

照理说他在不在山上都没什么两样。平日里点卯,大凡没什么要紧的战事,人总不那么齐全,老有那么一个半个今儿个腰酸明儿个背疼这里不是那里不爽的;而他又排在末排的尾巴尖上,一把瘦削的身骨架子在大几十号汉子中间眨眼就埋没的连个影儿都不见,哪个眼神儿能那么好见天围着他转?

于是时迁悄没声儿地脚底一滑滑进聚义厅,里头的人半个也没有惊动,他自摸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面上一贯贼眉鼠眼的似笑非笑,看着倒是波澜不惊。


“哎咳,”白胜压低了嗓子笑两声,拿手捅他,“兄弟有日子不见了啊。”

“嘿,到了忘了你这贼骨头……”时迁低声嘿嘿地笑。平日里他能说上话的汉子不多,杨雄石秀关系好可坐的太靠前,这白日鼠白胜和他算半拉同行,又挨着坐在一处,倒也聊得上来。

“前回儿上山的徐教师这两日可真是忙人一个啊……托老兄你的福,全山上的弟兄习了那钩镰枪的这会儿都一个个眼冒绿光地要去打得呼延老儿丢盔卸甲滚回老家嘞……”

时迁摸着下巴嘿嘿嘿嘿无声地笑,眼神却偏离白胜咧在唇边的两颗蹭明瓦亮的尖牙一路飘到前排的前排。


座位排的甚是靠前的男人还是一派的温端大气。时迁收回眼光,眼珠溜溜转了几圈终是停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削薄的唇瓣启合两下,无意义的兹儿兹儿出细微的几声轻响。无端觉得没滋没味。


散了会汉子们陆陆续续出了厅堂。旁的人三三两两走在一处,时迁却是早已习惯了一人走在晒不着太阳的树荫底下,又自在又风凉。

看了一路阮小七被他两个哥哥踹着腚满山头嗷呜乱叫地窜过来又窜回去,他看着好笑,停了两步又看了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考虑上哪打发光阴。

就这么一抬眼,五六步之外的阴凉地儿上站了个娃娃。


时迁微微愣了一下,显然没有及时将小娃娃和梁山上的景致联系到一块。然后他专业的贼眉鼠眼顺理成章地哧溜一下落在那娃娃小细脖颈上金灿灿的长命锁上面。再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把小娃娃的线条稚嫩柔软的五官和那刚刚举家搬上山来的金枪将联系起来。


他乐了一下,嘬起嘴吹了个悠扬的口哨,“娃娃,你爹爹是哪个?”

小娃儿不怕生,想来这些天在山上见过的各色威武霸气的汉子也着实不少,软软糯糯地答,“我爹爹,正是那、人唤金枪将,徐宁的……”

时迁哦了一声,又问娃娃来这处做啥,在山上可有玩伴没有。

那自然是没有的。


于是时迁给自己找了个乐子。他陪着徐宁的娃儿耍了大半个时辰,一路耍到徐宁教习枪法的场地外面。时迁不敢让小娃儿离得场地太近,恐刀枪无眼小娃儿又丁丁点大,死活不能伤到一分半毫。

教习的间歇徐宁放着底下的兵们原地休整,自己过来一眼便看到时迁领着小娃儿耍得正欢。


他冲着正背对着他的削瘦扎着歪斜发辫的男人喊道,那莫不是时迁兄弟?

时迁背影细微一僵,转头来拱手时却仍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徐教师。”

徐宁听他叫自己教师,一时也没过心。时迁弯身轻轻拍拍小娃儿的肩,示意他去找他爹。


小娃儿欢欢喜喜地奔了过去,徐宁一囫囵颠起孩子坐在自己肩头,逗得小孩笑声似银铃叮叮当当响起来,自己也是笑的一眸温厚慈爱。

时迁站在不远处笑笑,空出来的双手没有目的地晃荡两下,最终垂在两边。

徐宁笑眯着眼对时迁道,娃儿上山来没地方玩,好容易逮着时迁兄弟陪他耍……耽误了兄弟的事情,多担待。

时迁大咧咧摆手,笑的又似一只裂口石榴,也露出一口蹭明瓦亮的白牙道,我不比其他头领弟兄,哪里来的事情做……以后娃儿一个人无趣了尽可以来找他耍,教师放心……

话没完他便住了口,心下啐了自己一口没长脑子,人教师是失心疯了才会把自家宝贝疙瘩放给你这贼骨头……怎么,学得一身“好手艺”以后再去坑蒙拐骗伤天害理么?自己说话前怎也不掂量掂量?


哪知那徐宁却笑的爽朗,一口道既得兄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日里麻烦兄弟的时候有的是,兄弟可莫嫌头疼。

 

怎会?

……求之不得。

TBC

 

【六】

大名府那回,时迁打从看着杨雄与石秀下山的那一刻起就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冰凉。

果不其然几日后戴院长传了消息回来,说是在那大名府非但没有救出玉麒麟卢俊义,反倒将石秀也陷在里头。


彼时时迁又是几日都没有进过聚义厅,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猫在徐宁的院落里陪着小娃儿满地撒欢。时迁当时脑袋里一瞬空白,马上想到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拼命三郎从祝家庄里被救出来时满身可怖的鞭笞灼伤。

小娃儿看到他愣神,伸着手拽拽他的围脖,时迁一下回神,娃儿嫩声嫩气问他怎么了,还玩不。

时迁揉揉他的小脑袋,正欲抱他进屋,见徐宁操练完兵马正跨进院来。


时迁站定,道了句,“教师,这两日怕是不能来看娃儿了。”

徐宁了然,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拍拍时迁形销骨立的肩道,“石秀兄弟吉人自有天相,兄弟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若是前往大名府须得谨慎行事,仔细关心则乱。”


言罢徐宁在他削瘦硌人的肩头用力握了握,仿佛要将这些关切用力地握进他的身体,让他带着它们一路前往大名府,分分秒秒念在心头不能忘记。

而时迁惯常地将一切负面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只眯起眼抬头笑笑,细长的眉眼淡淡的八字胡和歪斜扎起的发辫在日光里泾渭分明,“记得了。”

许多年以来,他变得只有这样一张浮皮蹭痒一般的笑面。忧虑也罢焦躁也罢心酸感动什么什么也罢,都只能埋藏在这层嬉笑面皮之下,再见不得光。


徐宁不能完全懂这笑面之下究竟是怎般心境,但他理解,进而尊重。

 

军师在聚义厅问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你众兄弟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

时迁在众人之后拼力高举一手,越过人群走上阶前。“小弟愿往。”

 

后来翠云楼上燃起的滔天火光,浓烟密布滚滚冲天,其中一条瘦削身影几不可见。

至此谢你临行赠言,伴我千里随身,不曾忘却。

TBC

 


【七】

自打将那玉麒麟卢俊义从大名府救上山后,时迁发觉自己再也没有往日里随处逛打发光阴的闲情逸致。

整个梁山好像都在一瞬间丧失了某种情绪。


然而一百零八人排座次,梁山全伙受招安…一应大小事宜接踵而至,时局转换快的让人彷如梦魇触手虚浮。

纵精明如时迁亦难得的糊涂一次,行至征剿方腊的途中仍晕头涨脑无法全然消化这一连串的变故。


行军途中他依然在队伍最不起眼的地方,甚至被这绵长浩荡的队伍拉得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那理应排在先锋的马上金枪。

他试着在军队整修时遥遥眺望,暮色四起中前方绵延一眼望不到头的人影幢幢,时迁望的眼睛生疼也无法分辨出视野极边的那些个模糊挺拔的背影究竟哪个才是他想要找到的人。

他颇为自嘲地咧嘴笑笑,放过了他踮起的已经微微有些麻木的脚尖。此时的感觉离怅惘太遥远,却更多是微不可见的酸涩。

他与那个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太远了。

从前兴许没有那么那么远的让他自卑至此,兴许他踮起脚还可以勉勉强强够到;可是如今任凭他如何极目远眺,也再难在视野里偷偷摸摸地将那人锁定成焦。


到头来他仍是他威风八面金枪霍霍的马上将军,劲风过处刃寒九州;而他自始至终不过一介偷儿,即使对自己说的天花坠尽也缺乏一个可以远远凝望的理由。

阻隔彼此的又何止是那万水千山,与人海浩瀚?


一路上断断续续有人员折损。兵至润州时,宋江请卢俊义计议调兵征进。彼时贼寇方腊占据宣湖二州,二人商定分兵拨将,作两路征,写下两个阄子,对天拈取;若拈得所征地方,便引兵去。

宋江阄得常苏二处,卢俊义阄得宣湖二处,便叫"铁面孔目"裴宣把众将均分。除杨志患病不能征进,寄留丹徒外,其余将校拨开两路。宋先锋分领将佐攻打常苏二处,正偏将共计四十二人,正将一十三员,偏将二十九员,其中便有徐宁。而时迁则分在副先锋卢俊义的偏将三十三中,随玉麒麟攻打宣湖二处。

分兵开拔时时迁曾遥遥望见了徐宁。那人沉水样的温润瞳眸微微遮在头甲边沿的阴影之下。徐宁在那头看见了时迁,不禁提起嘴角笑了笑,抬起未拿金枪的一手敲敲套在铁甲里面的胸口处。

 


兄弟,你完璧归赵的那甲,如今要随为兄征战沙场去了……只待来日得胜会师,你我再一讨这宝甲的妙处。

嘿,得嘞!

TBC

 


【八】

战线艰难的向南方一寸寸推进,双方势力均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时迁作为走报机密步军头领,通常安排在卢俊义身边以便维持消息渠道的畅通。同样的,所有他想接受与不想接受的消息,他都能在第一时间别无选择地接受。


从东新桥加急送来湖州的信笺上书,宋江一行在北门关与南军周旋数日,折损了那金枪将徐宁与井木犴郝思文两元大将。


时迁接到消息后愣了一下,又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

那玉麒麟在帅帐中叹气。除了出于己方折损大将的惋惜之外很难看出别的感情。


当晚时迁躺在铺位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翻来覆去在那想,中了箭毒拖上半月咽气的人到底多痛苦?

比起攻城时被滚石砸死的呢?比起被南军俘虏千刀万剐的呢?比起两军交战乱箭穿心的呢?哪个更疼些?哪个…受的折磨更多些……?

但他绝望地发现他不知道。无可比较。


他觉得受在那人身上,不论哪一种,都太疼了。


昱岭关上时迁又一次出了大力。战后休整时他軨了坛酒想着去找杨雄石秀絮叨絮叨,却见杨雄一人在帐里喝得烂醉,不顾身上已经严重的不可拖延的背疮,边喝边吐,一地血迹斑驳。

死了。那翠屏山上急表一颗赤心的拼命三郎,那个纵容他去偷了报晓鸡回来帮着揽住发怒的杨雄的石三郎……那是个笑起来粲然明亮的青年,时迁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他低头时一瞬腼腆青涩的好看模样。

死在了昱岭关上。万箭穿心。该是一瞬间的事。


几日后杨雄也殁了。和他那兄弟前后脚走的,想来在路上加紧两步应是能追上的。


死的人越来越多,哪家都有过命的乃至同胞的弟兄战死沙场或病不得治。时迁给杨雄石秀烧了纸,抱着酒坛子在他俩灵前自嘲,早知道你们弟兄感情好,到了也没把小弟当自己人,瞅瞅,说去两个就一起去了,也不带知会小弟一声……罢了,你们先走着,路上搭个伴也不至孤单,指不定哪天小弟也过去了……

 

而后大军会合时再想见见牺牲的弟兄就不那么轻易了。此番战事基本已告诫,南军大败,方腊先一步被押解回京。梁山的人马却也已削减大半,天罡地煞不过剩了了了几十人。

宋江把所有兄弟的牌位摆在一块要一起带回去。返程前一天晚上时迁待夜到深处,偷摸爬起来溜了过去。

想当初初见那徐教师,亦是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漆黑夜里。时迁熟门熟路地撬了灵堂进去在黑暗中用他那对善于夜视的猫眼准确无误地找到徐宁的牌子,对着其他灵位拱拱手作个揖,“小人来跟徐教师讲两句话,各位将军各位哥哥莫要恼俺。”

然后他微微屈身跪坐在徐宁牌位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用只有那亡灵能够听到的声音把他想说的都说了。

时迁向徐宁赔了不是,再一次承认自己当初盗甲对不住他;又真心实意地夸了他的甲好,是他这些年上手过顶好的宝贝;再叹息徐教师好生言而无信,说是得胜回来与他一讨宝甲妙处也爽了约;最后承诺,说教师莫要牵挂,待大军回至梁山,他定会去看娃儿,若教师不嫌弃他还可护着娃儿长成,当然,必不教他那许多不三不四的东西……

他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去时回头看看黑暗中有些辨不清名字的牌位,干燥的薄薄唇片微微启开一条缝,轻轻地动了动,终是没把“哥哥”二字叫出口。


时迁一辈子没有用这称呼腌臜了教师,却谢教师诚意拿时迁当做兄弟;至此惟愿下世托生个清白身,再与教师作一对好兄弟。

 


【尾声】

徐宁临了爽了次约,不过时迁也不是那信守承诺的君子人物。

他没能回到梁山看着娃儿长成。回程途中犯了绞肠痧,从生到死只一瞬的功夫。


疼是疼了,可好歹没受太长的罪。

不知比起那半月的箭伤,究竟哪个痛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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