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艳

【唐中心/双唐唐明】竹涛时雨录 之 将尽夜(上)

[之六·将尽夜(上)]

 

 

末秋时雨愈凉。

别院地低,而秘牢是深挖向下,即便上方入口关闭但凡雨水稍积便极易倒灌进去。地底原本潮凉湿冷,寒气随水下渗无孔不入,阴气攀缠附骨最是伤人。

唐门功法原本不属至刚至阳,加之女子体寒,唐清莺此时身孕不过双月,胎尚未稳,这样环境可谓雪上加霜。

而眼下唐猬境况更是不容乐观。唐傲骨怒火中烧,甚至未将他关入秘牢,知情当时便一掌把他从厅堂打进院里。唐猬不能自御只能硬生生受着,当场被打得折骨断脉;唐傲骨不许任何人施救,命两名下阶弟子将他吊在别院中间,其余骨干除梁思外全部禁闭,梁思则被遣回主堡,无令不得归返。

他就是不许任何人对那两人暗中救助。

 

唐六蝠一直失踪便未被计入,事发时也没被召回,算是侥幸逃了一劫。他从唐之兰住处回别院路上心中已然猜到此事必然连坐,故而没有立时回到院内,而是先从外面观察了一段时间,摸清众人下落。

虽然唐猬处境最为危急,但被吊在院里实在太过显眼;院中有下阶暗影执勤站岗,唐六蝠实在无从下手。

无法,他便退而求其次,悄悄摸到后院去探禁闭中的其余几人。

除唐清莺与唐猬外便是唐厉鸮资历最深。唐六蝠最先还是找他商量,于是籍着夜色无声无息掀了他的瓦翻下去,用气声唤他:“鸮哥?”

 

唐厉鸮在榻上打坐,本已摸到弩上,听了他的声音一愣,“六蝠?你何时回来的?”

 

“出事时就回来了,但一直没敢进来,怕被先生一网打尽,便在外面徘徊。”唐六蝠摸黑过去,不敢碰他的床,只在脚踏旁蹲着,“怎么搞的,莺姐有了身孕你们怎不帮忙瞒着?”

 

“自然是瞒了,”唐厉鸮低声道,“当时大家是同时知情,便说此事绝不能教先生知道。猬说孩子不能留,但清莺不肯打,只能暂且瞒着。可她不是跟着先生在修《静心诀》?四重之后消耗过大身子不支在先生面前晕过一次,被先生亲自探了脉,当场便翻了天。”

 

“猬哥就去认罪了?”

 

“那不然?他去了先生的怒火自然撒在他身上,能保清莺一时无虞,这不当场被先生打掉半条命。”唐厉鸮叹了口气,“先生到底是舍不得清莺的,只把她关进地牢,而我们全部视为知情不报姑息养奸,禁闭不得外出,断绝我们和他两个接触;但心念是先生也关不了的,便被遣回了主堡。”

 

唐六蝠无计可施,干着急道,“如今怎么办?猬哥再拖下去就算伤好也是半残,牢里那地儿寻常人也就罢了,莺姐现在怀着身子怎么受得住……我本想去地牢,可是里头也有下阶值守,我若是现身想必也会与你们同罪,若是都关起来那不更要命了!”

 

唐厉鸮默然,他知道此时唐六蝠没被关禁闭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绝不能铤而走险。忽然他脑中灵光一现道,“……六蝠,你现在去梁思家里找许库尔,把他养的狸子借来。”

 

“狸子??”

 

“对,一只黄褐色的狸子,越快越好。”

 

唐六蝠不明所以,但看他急切,也只能立刻动身。

梁思被遣回主堡也被命不可私自归家,只能待在老夫人身边当值思过。许库尔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唐六蝠急急进门便道,“许库尔,借我你的狸子一用。”

 

“六蝠?”许库尔坐在堂屋里抱着猫打着瞌睡等梁思,被他惊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你回来了?”

狸子从许库尔怀中支起脑袋看着他。

 

唐六蝠向他讲了事情经过,许库尔大吃一惊,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虽不知他借狸子做什么,但也不多犹豫便递给他,“去吧。心念近来不能回家了?”

 

“应该是的……”唐六蝠接过狸子抱在怀里,无措地点点头,“你有什么话要我传给他么?我可以去内堡找他。”

 

“不用不用,他在老夫人那里也出不了事,让我知道就行了……你快些回去罢。”许库尔迟疑了片刻站起身来,“要不要我暗尘去地牢里探望一下莺姐?明教的隐匿功夫总归更自如些。”

 

唐六蝠犹豫了一下还是婉拒,“……不可,若是我们内部偷入地牢被发现兴许责罚一番便罢了,旁人一旦被发现格杀勿论,不能冒这个险。”

许库尔还待说什么,被唐六蝠制止,“现在还不到孤注一掷的时候,若是真走投无路了我再来找你,你先等我消息。”

 

唐六蝠抱着狸子溜回住处,落在唐厉鸮屋顶时那小东西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拼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唐六蝠始料未及,只见它慌不择路沿着屋脊一路逃窜,心下叫苦不迭——

——可千万不能跑进院里,若是惊动了值守的下阶弟子,可就功亏一篑了。

他猫着腰跟在那狸子后面,瞅准时机一个饿虎扑食过去,抓是抓住了只是连人带猫都从房顶冲了下去,幸好反应得快用脚勾住檐边,才没有摔下去。

只是这一通下来怎么也闹出了动静,院中执勤的弟子闻声赶来,唐六蝠抱着狸子倒挂金钟在檐下浮光隐去身形,从喉咙里憋出两声蹩脚的猫叫,“喵……呜,喵——呜。”

 

狸子对这拙劣的模仿万分鄙夷,屈尊开口示范了正宗的叫法。那执勤弟子只以为是野猫打架,巡了一圈便离开了。

唐六蝠松了口气,正待翻回顶上迂回到唐厉鸮房里,那狸子却又故技重施,直直从唐六蝠怀中跳出去,扑开了前头的窗子跃进了屋。

唐六蝠暗叫不好,紧跟着跳进屋中。

 

唐之鹦秉烛立在窗前,唐六蝠一脚踩在窗台上僵在原地,狸子缩在唐之鹦脚边,探头探脑地看他。

 

“大晚上的……你点个灯在这杵着吓唬谁?”

唐六蝠磕磕巴巴道,“把、把那狸子抓来给我,我我我还——”

 

唐之鹦却根本不等他话毕,一手将他从窗台上拉下,压着嗓音逼问过去,“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我把整个唐门找遍了,到处都不见你的踪迹,你知我多担心?!”

 

“你……你担心什么,我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唐六蝠踉跄了一步站定,心口砰砰直跳,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便反身去关窗子。只听烛台落地当啷一声响,那一豆灯火“噗”地灭了,整个屋中一片漆黑。

一双臂膀从后锁上肩头。唐六蝠僵着身子未回身,唐之鹦环着他的肩将他拥住,低头以额抵在他颈后,开口比平日低沉许多,带着闷闷的鼻音,“你终于回来了……来福,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好多事。”

 

唐六蝠只觉有谁往自己心上重重擂了一拳。他对嬉皮笑脸上蹿下跳的唐之鹦司空见惯,却是头一遭看他显露如此示弱疲态,像被人折了翅膀囚在铁笼,不堪一击。

往常斗嘴时的牙尖口利尽数消失,唐六蝠在黑暗中微微启了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抬起手碰到唐之鹦搭在自己身前的一双臂膀,轻轻握了上去。

唐之鹦原本身上就没几两肉,只一副劲瘦的骨头架子,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变的更甚,他摸到的那双胳膊从腕到肘都嫌硌手。

 

唐六蝠低声道,“你就是这么等我回来跟你打的?哪里还需要我动手,你自己看看你瘦的这个样子,一阵风都刮散了。”

 

唐之鹦埋头在他身后闷闷笑了,“那不正好了,你不战而胜。”

 

“你以为我稀罕……”唐六蝠轻声说着,略一垂头用脸颊扫过唐之鹦衣袖。

唐之鹦衣间身上带着皂角和日光晒后的味道,在这霜降过后的清冷秋夜里散发着融融暖意。

 

唐六蝠不敢贪恋这气息,只一停顿终于还是转过了身。唐之鹦松开双臂,从地上捡起烛台重新点亮,看到狸子蹲在脚边正好奇地抬头望着他们,问道,“这不是许库尔养的宠物?”

 

“嗯,鸮哥让我抱来,不知做什么用。”唐六蝠趁狸子尚未回过神来伸手将它捉住,牢牢箍在怀里,“你等一下,我先去把这狸子给鸮哥送去,回来再找你商量之后的事。”

 

 

唐厉鸮房中。莱珀卡用狸子的身体缩在桌子底下,离着唐厉鸮恨不能八丈远,还只拿个屁股对着他。唐厉鸮无奈,走到桌边坐下,还未开口,就听它道,“你离我远一点,我身上不干净。”

 

“……我上次说的那些话,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你是说所有狸子,”莱珀卡道,“可我也是一只狸子,所以不还是说给我听的?”

 

“……”唐厉鸮叹了一口气,“我向你道歉,我不该那么说。”

 

“那你摸我的毛。”

 

“不要。”

 

“……”莱珀卡忍不住转过身来,“你怎么这么有骨气?我的毛又不脏,摸一下又不会死。”

 

唐厉鸮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那个,这个我们一会再说……这次我有事相求。”

 

“你都不愿摸我还想让我帮你办事?”莱珀卡震惊了,“你这人真是厚颜无耻。”

 

“因为这件事情不止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唐厉鸮道,“你上次说过,我在大漠救的那个女孩,若是死在你面前,会对你的修为大有影响?”

 

“是这样。”莱珀卡点点头,“我们兽类修行不易,只有行善会增加道行、而做恶便会减少道行。”

 

“眼下有一个行善的大好机会,你要不要?”唐厉鸮问道,“一身两命,不知对你修行有没有助益?”

 

莱珀卡眼睛一亮,瞬时化了人形坐在另一边凳子上,“是怀着身孕的女子?这可是最攒功德的!你说说?”

 

 

而此时唐门主堡,两名勤奋的晚修弟子刚得了老夫人点拨传功,恭恭敬敬退了出去。梁思从外间端着茶盘进来,“曾姑祖每日都要亲自指点堡内弟子练功,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老身现每日也就这点事能做做,哪里会累到。”唐门主母梁翠玉笑吟吟接过外侄孙敬上的蒙顶石花,让他在一旁坐下,“说起来,你这突然回到内堡来,究竟是为的什么?”

 

梁思羞愧道,“心念惭愧,因在傲骨先生手下犯了错,惹了先生不快,故被遣送回来思过。”

 

梁翠玉笑道,“你傲骨先生那边规矩甚多,他脾气也怪,难保你哪里做的不合他心意了,就被挑出错来——你便在这待两天,等觉得差不多了,再回去。”

 

“曾姑祖一偏袒心念,心念更愧疚了。”

 

“这有什么的,原本老身还不愿让你去别院,想着让你去敏堂,离得我还近些,但是敏堂那个兰小子这些年大包大揽,你去了恐怕也常被他挤兑;让你去了别院一方面是你傲骨先生这些年一直招揽有才能的弟子,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你替老身看着,”梁翠玉呷一口茶,悠悠道,“下面总有风声吹到我耳朵里,说傲骨的别院里有些不能上台面的内斗,可我每次一细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是空穴来风,还是看我老眼昏花便随意糊弄。”

 

“曾姑祖言重了,哪里会有弟子这么想。”梁思不着痕迹将话头接过,“我在别院这些日子,确是领略了先生识人之能,能入别院的同门都是资质极好的,彼此之间也并无嫌隙,相互之间很亲密。说来我还在别院见了一位兄长。”

 

“哦?”

 

“您还记得之前堡里第一影卫唐墨画?和我爹师出同门。墨画师伯就收了一个徒弟,叫做唐猬,如今便在别院供职。”

 

“是他?我说怎么后来没再听说他的消息,还以为早被外头聘走了,原来是傲骨敛了去。”梁翠玉惊讶道,“你这个师兄当年也是堡里一等一的弟子,你墨画师伯没了之后,他就是唐门的第一影卫——怎么给弄到别院去了?我一直挺喜欢那个小子,原来年节的时候墨画总带着他上来给我敬茶,那小子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讨喜得很……”

 

梁思捏在自己茶盏上的手指微微施力,心下波澜骤起。

——若是想彻底救出猬哥和莺姐,唯有曾姑祖亲自干预。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日。此事若要说,便是把整个暗影从别院的地底翻到天光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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