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艳

【唐丐】淇奥·之二十八

[之二十八·划地为梦]

 

燕晴摘了一片蒲扇样的阔叶,对着柴火堆起劲地扇风:“好香啊。”

 

出行在外一切从简,燕晴喝的烧春是陶坛所盛,把坛子竖分两瓣,便成了两片能烧煮加热的炊具。方才李仲义辨认着捡了些堪吃的蘑菇,搁上水煮成汤,随着加热飘出股异香,使人闻之食指大动。

李仲义削了根树枝在汤中搅动,好使其滚得更均匀些:“香是香,只是这汤汤水水的终究不顶饱,一会再出两场汗就没了。我去掏掏鸟蛋,你在这看着火,别煮干了。”

 

燕晴应了声。可那些蘑菇受热软塌后大大缩水,他便又到树根旁拔了些相似的,洗净后撕成小朵扔进坛子里沸煮。复用小刀把树枝头部削出勺形,随着尝味:“若是有盐巴就更好了……”

 

李仲义在君山长大,下河摸鱼上树掏蛋的伎俩都娴熟,两盏茶的工夫就摸了窝蛋兜在衣服里。甫一赶回营地便大吃一惊,只见方才还在沸腾飘香的菌锅此刻坛碎汤洒,连火堆也浇灭了,湿泞混着灰烬被踩得到处是杂乱脚印,燕晴也不见了踪影。

李仲义懵了,怀中的蛋滴溜溜滚进柔软的草丛中。他提出打狗棒,也顾不得会不会招来猛兽,大喊:“燕晴?燕晴!”

 

燕晴虽没什么野外谋生的经验,功夫却不差,若是遇袭总也能打个有来有回。更何况李仲义自知方才走得不算远,若真有什么大动静一定是能听到的。

可是燕晴悄无声息就没了影,营地也是一塌糊涂,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这林子里还存在什么能让燕晴发不出声音束手就擒的怪物不成?

 

李仲义冷汗涔涔,原地转了几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辨认地上混乱的足迹。

 

脚印错综,但细看之下也只有燕晴一人的鞋样。李仲义顺着脚印走下来,发现燕晴似乎在原地兜了不少圈子,步履复踏纷杂,不似平日稳健,是以踩得到处泥汤浑浊;最后延伸出一串,歪歪斜斜通向了灌木深处。

 

这是……醉了?

这脚步像是醉汉才能踩出来的样子。李仲义用打狗棒拨开灌木,小心翼翼往里逡巡,一边低声呼唤:“燕晴?你在吗?听到的话应一声?”

 

约摸走了百十步,他踢到样东西。低头一看,正是燕晴的腿。李仲义赶紧弯身想把他拖起来,却没想到一股与他相反的力死死拽住燕晴上半身,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李仲义伸棍打开碍事的枝叶,这下看清了眼前景象,瞬间汗毛倒竖:只见一只一人多高的八眼巨蛛正挺着巨大球腹,从尾端喷出一股强劲蛛丝,把燕晴整个上身五花大绑缠绕起来,正往它的网上拖呢!

再看燕晴的脸涨成猪肝色,口吐白沫不止,早已不省人事了。

 

李仲义无暇去想他是中了蛛毒还是怎地、此刻还有气没有,脑中飞快闪过七八个念头,却在这平生仅见的怪物面前全都不堪一试。慌乱中他恍然记起之前被唐无乐暗算时遭遇的水晶蛛络,那东西都越挣越紧,让他更加不敢用力拉扯,唯恐把燕晴的身体崩断。

 

巨蛛到嘴的食物遭人抢夺,也恼了,一双毒螯照准李仲义砸了下来。李仲义就地一滚,狼狈逃开,眼瞅着粗长蛛足划动挥舞,掉转过头马上就要刺到脸上,情急之下含了口酒,掏出火折子引燃喷出去。

 

一刹火舞连绵,将蛛足上的粗硬黑毛都燎出一股难闻的焦糊气味。李仲义趁巨蛛踉跄后退,连滚带爬拽住那根蛛丝拿火折烧断,扛起燕晴便跑。

可他两足的又岂能跑赢八只脚?

 

林密草盛,泥软土塌。李仲义纵是使着烟雨行也比平日的速度一半还不如,更别提满头满脸皆是被树枝尖刺划出来的血道子,不知沾了什么毒液,酸痒麻涨不一而足。

可身后的巨蛛仍在狂追不休。八只蛛脚划过朽木草叶带起的窸窣声仿佛夺命魂铃,李仲义哪里敢停?

他腿上还有伤,强行运气已然透支,何况还加个燕晴的重量。原本已在愈合的伤口缓缓挣裂,终是一阵剧痛,膝盖一软狠狠戗在地上。

 

巨蛛阴影投下,李仲义只来得及将昏迷不醒的燕晴牢牢罩住,小刀握在手里,预备着最后对准蛛腹剖上一刀,是死是活也算挣了一把。

却听凌空一道破风之声,侧面一箭裂石穿云而来,从左边蛛眼贯入又从右眼透出,其劲之大竟将整颗蛛头从胸球上掼了下来,连着箭被钉在三丈之外的树干上。

 

惊心裂胆,百步穿杨。李仲义呆了一息,瞬间眼底热涨:“无影!?”

 

“少主脱不开身,又着实记挂,所以特派属下前来相助。”

 

语调轻扬,却是个陌生的。李仲义撑着站起来,看向来人:“你是……?”

 

“属下唐让,少……”

唐让的笑音在看到地上的人时戛然而止,“燕晴?!”

 

 

只因横生出的巨蛛之祸,李仲义原本规划的脚程打乱了个彻底。小钺寨已是到不了了,眼看天色渐暗,只得先找个开阔林地扎下。

好在唐让替燕晴枕了脉,查清他并没有中那巨蛛之毒,之所以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是误食了毒菇所致。李仲义回忆起先前营地那杂乱的脚印,想来是燕晴毒发时看到幻象,所以才有了那形似醉汉的步伐,后来一路歪进灌木丛里,惊扰了巨蛛。

 

唐让方才一见面已喂了燕晴一颗化灵丹,可抑制百余种毒素扩散。此时燕晴脸上乌色褪了不少,只是仍然昏睡着,不时发出一阵呓语。安置下来后,唐让先在四周洒下一圈药粉,方重新替燕晴把脉,片刻又掏出一个药瓶。

 

“这又是什么?”李仲义关切道:“我们来前倒也购置了些药品,可是跟着干粮一起被一棵怪花叼走,实在防不胜防。”

 

“这林中到处透着古怪,我来的路上不晓得厉害,为追上你们的脚程贪快乘了一阵飞鸢,被不知什么东西用触手打了下来,你看——”唐让偏头给他看自己颈上一条新鲜的红痕,“险些把我脑袋抽掉。我给他服用了静神丹,是清毒的。”

 

“你懂医术?”李仲义真心叹服:“早就听说你会得多,难怪无影如此倚重你。”

 

“我哪懂什么医术,”唐让苦笑一声:“不过是唐门善用毒,弟子大多都粗通一点药学毒理罢了。这蘑菇的毒我也不懂解,但大凡外出我们身上总要备一点解毒药;化灵丹与静神丹都可治百毒,是拿来保命的。”

他从襟中掏出一块帕子,把燕晴靠在自己怀里,替他擦掉脸上污渍。

 

李仲义见他动作轻柔,如对珍宝一般,便知燕晴倒也不是一头热。方才一直悬着的心此刻也慢慢平静下来,迟来的疲倦扩散进四肢百骸:“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只怕我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我也没想到,他竟这么不让人省心。”

唐让垂眸凝视着燕晴睡去的面庞,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仿若自语:“在赤岬山城时明明那么有勇有谋,怎么到了这里就成这副模样了?”

 

“燕晴极少外调,平日公干也不过是从这个分舵去那个分舵,从没离了城镇。”李仲义解释道:“他善于作战走报,却没什么野外谋生的经验。说到底是我想带他出来历练历练,却差点害了他……”

 

“义哥儿言重了。”

 

唐让正待继续说下去,怀中的燕晴却突然挣扎了一下,口里含含糊糊地叫道:“龙舵主、搬兵……船、船,火……来了!”

他睡得不安稳,也不知昏沉中梦见了什么,手舞足蹈了一阵,在唐让的安抚下歪过头埋进他的胸膛,又老实地睡过去。

 

“龙舵主……”唐让念了一遍:“江陵分舵的龙俊华?你这没心肝的丐帮,救了你也不念叨我两句。”

 

李仲义听他抱怨,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两个才好了几天,他想不着你也是正常的。”

心说没念过去他追求过的那些姐姐妹妹已经很给面子了。

 

唐让微微一怔,低头看他:“是啊,我们才好了几天呢……”

他将燕晴挡住脸的乱发理到耳后去,轻声道:“我甚至还不太了解他——他恐怕也不知道我多少。”

 

“两个人总归是要多相处一阵,才能互相了解的。”李仲义抓了抓头,“我这兄弟虽然不见得很懂你,但我看他对你倒挺倾慕的,你——”

 

“少主总跟我们说,义哥儿是很懂得他的。”

唐让挑唇笑了。李仲义这才籍着火光看清,此人端的是靡颜腻理一派妙相,眉目间确有股难得的矜贵文气,也无怪能在官场之中言笑晏晏,不着痕迹。

“起先我们都不信,我和小雪跟在他身边十几年,才堪称一句心腹,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又如何能懂他?可是想到义哥儿跟少主竟只凭鸿雁传书撑过数载冬夏,又觉得这份懂得是很应该的。”

 

“倒也不是人人都要行此径……”李仲义赧然:“只是他不防我,许我能近他,才有这些相熟相知的机会。”

 

“是啊,想要两心相知,又怎能设防呢?”

 

柴火哔啵作响,将这句喃喃吞没进南疆湿林的无边夜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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